或許是他倒黴,那一天病房特别吵。隔壁床家屬不知道為什麼吵架,哭鬧得撕心裂肺。另一床則是不斷大聲打電話。又旁邊一床則是小情侶在鬧脾氣,一會兒好一會兒惱的讓人頭疼。
聲音交織在一起,吵得傅斯霆無比難受。
于是隔天白天,他趁護士不注意,悄悄穿衣服溜回了學校。
進班級時,教室裡安靜了一瞬。
同學們竊竊私語,投來的目光或同情、或躲避。
傅斯霆之前就因沉默寡言沒什麼朋友。很多人都知道四班有個性格孤僻、很難相處的瘸子。
而現在,孤僻的瘸子成了一個快死了的瘸子。
有些人看他的眼神,都好像是看屍體一樣懼怕。而傅斯霆看看玻璃倒影裡的自己,也确實像一具骷髅。
……
傅斯霆以前并不難看。
甚至梁鈞最初恨他、針對他的原因,就是因為梁鈞初中時喜歡的女生曾誇過一句傅斯霆長得帥成績又好,是她的理想型。
初中時的傅斯霆确實還算好看。
那時他媽媽還沒有檢查出尿毒症,家裡又還有一點後爸過世留下的撫恤金。他不需要省吃儉用、天天打工,因而也不憔悴。
但僅僅一年,他就被生活磋磨得瘦得脫形。
如今樣子也不行了,學習也一落千丈。
什麼也不剩下。
……
第一節下課,阚老師就把傅斯霆叫去了校長辦公室。
校長說了一堆安慰的話,和藹地告訴他學校會幫他募捐,讓他一定不要放棄希望。
校長和老師們效率過高。
中午,募捐活動就開始了。
大喇叭不管不顧,一遍遍播放着傅斯霆爸跑媽病、身殘志堅的可憐身世,就是這麼堅強不屈的同學如今卻罹患癌症,不少同學落下同情的淚來。
傅斯霆平靜地坐在教室聽着這一切。
誰也不願尊嚴撕碎,扔在地上給人觀瞻。可是山窮水盡的時候,也根本沒有在乎尊嚴的資格。
何況他那些破事兒,也早就被梁鈞那些人宣揚的班上人盡皆知了。
然而下課後,還是有不少外班的人蹭在高一四班門口探頭探腦,大概是想要看看又窮又瘸又癌又毫無希望的人到底什麼樣。
他們如願看到了傅斯霆。
傅斯霆不僅耐着性子多上了一天課,就連輪到他的值日也照做不誤。
那些人來了,就看到清瘦高挑、衣衫單薄的少年正在沉默地擦黑闆。整個人和傳說中差不多的孤僻陰沉——
暗瞳清灰,嘴唇蒼白。看過來時不笑時,有些森冷的可怕。
圍觀的同學們吓得紛紛散去。
傅斯霆擦完黑闆又去了衛生區。
四班的衛生區在天台,那裡正好是廣播台的喇叭下面。
黃昏時的大課間,廣播台竟播出了厲非的新歌。
傅斯霆在夕陽下久久站着,聽着旋律一字一句、一個旋律地流淌。歌聲混着夕陽的餘晖,籠罩在身上,是冬日裡難得的暖意。
他閉上眼睛,回憶起昨晚PAD上瞥見的,厲非在舞台上閃閃發光的模樣。
他們今年都是十六歲。
同一片天空下,卻是那麼不同。
他在爛泥裡掙紮不見天日。厲非卻是天邊上的人,家境好,人也努力上進,不僅演戲、唱歌都那麼厲害,十五歲時他連直升機都會開了,全方位的優秀。
上天是不公平的。
……但傅斯霆卻發現,他很難因為這不公平,而痛恨厲非。
他倒是能輕易痛恨别人。
比如班上那些富二代,比如其他天生好命的人。
但厲非對他是特别的。厲非的存在,是他在這個沒什麼意思的世界上,能見到的為數不多一件難得的美好。
他一點也不希望厲非跌下泥潭。
那樣他一點也不會好受。
他一點也不想看他跟自己一樣一塌糊塗。那樣不染塵埃的人,就該在雲端發光發熱,一直唱那麼好聽的歌,演那麼好的電影,一直積極明亮,摘得一顆又一顆星星放進衣兜。
傅斯霆也說不清那到底算是什麼感覺。
人不該對一個其實根本沒有見過面的人抱有美好而不切實際的幻想或寄托,甚至把他奉若星辰。
但他明明知道這個道理,還是打從心裡把厲非當做夜空中唯一的啟明星。
奇怪吧?
明明他也知道,厲非的美好,很可能隻是熒幕形象而已。真正的厲非是什麼樣子的呢?他一輩子也不可能了解。
但即使如此。
隻要想想兩人此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或許仰頭看着一輪明月,呼吸同樣輕柔的風。
無盡的壓抑和痛苦中,他就能多少有一絲安慰。
……
傅斯霆并不知道,那天黃昏,他一度和厲非距離其實非常近。
黑色的轎車駛過環城公路,正從三中學校門口掠過,疾馳去隔壁的城市。
車裡,厲非沖對面的經紀人淺淺笑了笑:“行了,别那樣看着我。”
“我不難過。”
“這又不是他外面的第一個私生子。”
“可是厲非……”經紀人季彩面露擔憂,“咱們還是謹慎點,這次的這個女人絕非善類,很有可能逼宮上位,成為你繼母。她要是上位,可真要天下不甯了。”
“嗯,我知道,我做了預案。”
車外霓虹閃爍,厲非拿出一份文件,遞到季彩手上。
那是一份公證過的遺囑。
“有這個在,就算我死了,我母親的遺産也一份不會落到她和我爸,又或者我爸任何在外頭的女人、兒女手裡。”
季彩大驚,手顫抖起來:“你、你小小年紀的,你寫什麼遺囑?多不吉利啊!”
“那個女人雖然不是善類,但她應該還不至于!何況你父親……沈導他那麼看重你,絕不會縱容外頭的女人來害你的!”
厲非笑了。
“你太高看我爸了。他隻在乎自己,我對他而言根本無足輕重。”
“不過隻要所有人都知道就算弄死我,我名下的财産也隻會全部捐出。任何人一分也拿不到,自然他們就也沒有太多動機下手了,不是麼?”
“不過還要麻煩小姨,早點把這項公證宣揚出去。”
季彩看着厲非,一陣心疼。
而厲非沉沉的黑瞳,隻是映着車窗外漸漸西沉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