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照面色一下子冷了下來。他狀似瘋癫,一旁人卻看着心驚肉跳,婢女一下子跪倒在虞照面前,顫聲道:“郡主!他瘋了,還是趕緊拖走吧。”
虞照不做聲。她面色本就白,如今沉着張臉,更是讓人摸不透情緒。她端坐在金銮馬車上,屬于貴女的威嚴頃刻間翻滾起來,好像空氣都變得凝滞了。外間的人也紛紛跪下,俯首不敢吱聲。
隻有那一個乞丐還在不知死活地笑着。
仿佛他這輩子都沒笑過一般。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虞照靜靜盯着乞丐。她自小錦衣玉食,從未有人敢對她說這種話,要不是古文裡的“善”被她深深記住了,現在這個人肯定已經被大卸八塊了。
半響,虞照開口問道:“哦?那你以為,應該是什麼樣?”
乞丐笑聲停止了。他默了須臾,似乎有點驚訝虞照沒有當場劈了他。他再次擡起頭,眼底的譏诮卻少了幾分。
“君人者,本應心懷天下,知足自省,身為表率。如今戰亂未止,兵戈仍見,天災不斷,可京城卻這般富庶,上位者乘金銮馬車,享朱門酒肉。你可知,此乃萬千黎民百姓,以血肉之軀鑄就?!”
他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喊到最後還有點破音,血絲爬上他的眼白,像一隻猙獰的困獸。
虞照身形微滞。近來的确動蕩,但具體事宜卻不是她一個深閨女子能知道的。
虞照深深凝視着乞丐,心底在盤算着什麼。乞丐喊完之後胸腔劇烈起伏,他像是一張破布一般抖動着身體,眼睛卻死死盯着虞照,雙眼卻慢慢失去光彩。
她頓了頓,“你是……什麼人?”
看這乞丐的談吐,之前一定讀過不少書,可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淪落到做乞丐?他還沒來得及回答虞照,雙眸就完全灰暗下去,他竟是昏死過去。
虞照重新往後坐,靠到軟枕上。她定定思量了一會,緩慢開口:“帶回府中。”
衆人不敢違拗,俯首稱是。有侍衛上前來把他從馬車上拉下去,婢女放下簾子,車輪聲“紮紮”,馬車前進。
虞照阖目養神。
她輕聲對婢女吩咐:“浣兒,回去查查,這個乞丐什麼底細。”
*
郡主府是當年江南一老先生親自設計的,整個府邸不講究對稱,而是錯落有緻,各種小院,亭台,樓邸,花園,曲水交叉排列,倒是别有一番意境。
虞照側身倚在芙蓉閣美人塌上,一手扶額阖目養神。身側有兩個婢女握着羽扇輕輕給她扇風。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虞照猝然睜眼,眼底一片清明。
就見原本在馬車上的婢女提着裙擺,邁着蓮步進來,先是跪下給虞照請了個安,接着雙手乘上卷軸,道:“郡主,查到了。”
虞照讓她起來說話,她伸手,将卷軸接了過來。
是天機坊的人查出來的。
天機坊是虞平親設的調查與傳送密令的機構,效率奇高。雖說名義上是皇家機構,但是實際上隻受虞平一人領導。
如今虞平的寶貝疙瘩讓去查一個人,天機坊必然竭盡全力,不到半日功夫,便查到寫好送到府上了。
虞照芊芊玉手搭在卷軸上,卻沒有馬上展開。她兀自思量一會,才垂眸打開眼前的卷軸。
“周最,年二十,孤家寡人,流落街頭。”
虞照凝眸,繼續看下去。
一炷香後,她合上卷軸,閉了閉雙眼,揉揉眉心。卷軸順着纖手滑落到地上,一旁婢女連忙撿了。
原來這周最,原本生活在一個偏遠山村,他父母自小開明,認為讀書有用,想盡辦法湊錢讓他去學堂讀書。
周最也很是用功,十五歲那年考上了秀才。但自此,也隻是個秀才,他去省城考舉人,卻次次落榜。他從未心灰意冷,打定主意在省城住下,卻在去年忽然接到家裡來信,說老家有富豪看上了妹妹,強要了妹妹,妹妹悲憤欲絕,上吊自殺了。
周最連忙動身趕回家,等他回來後,卻隻看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父親。
聽鄰家說才知道,母親接受不了妹妹的死亡,上門讨要說法,卻被亂棍打死。父親在田間種地,被一頭突然發瘋的牛撞傷了,躺在床上昏死好幾天。
父親望到站在門口的周最,顫抖着朝他伸出手,留下渾濁的淚水。卻在周最還沒來得及碰到他之前,徹底阖了眼。
最後是周最一人辦了四人葬禮。他渾渾噩噩,家中财産也被叔伯瓜分,從此淪落街頭,成為了孤家寡人。
不知怎麼,跑到京城來了。
虞照輕輕吐出口氣,眼底情緒不明。
她可不信,他是無意的。
虞照雖從小生活富足,可畢竟生活在京城裡,父親還是權侵朝野的大将軍,為此,她心眼一向隻多不少。
她知道自己家裡情況,也不是個嬌滴滴的京城貴女。虞平寵她愛她,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幼時曾有人算過一卦,說虞平此生抱負能否成功,都與這個女兒有關。
這句箴言很多人知道,因此,也便有很多人盯着她。
她原本想查查這個乞丐和誰有關,沒想到他除了身世凄慘,竟底細幹淨,不曾和京城這些人有牽扯。
可盡管如此,她還是不放心。
窗外天光順着窗棂照進來,在地上折出不同形狀。虞照垂眸看着自己裙擺上那一片天光,半響,輕聲開口,
“把他洗洗幹淨,帶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