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晗此人,玩的時候肆意地玩,遊戲人間花天酒地,渾身上下沒有一根毛與“正事”沾邊,可若需他擔重任,領職責,他也能忽然正色起來,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可靠的“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不屑用嚴刑逼供的方式逼問雲煙裡,也阻止賀蘭今用,兩人從他口中再問不出什麼有用的信息,于是與他告别,一路往城中心去。
一般來說,像這種富庶地區,越往中心越繁華,賀蘭今生平三百年都不曾有時間好好逛逛街,如今甫一看到這車水馬龍的街區,不覺被人頭與店鋪晃迷了眼。
一個小童舉着糖葫蘆笑着從她身旁擦過,賀蘭今一時沒注意,竟被他擦了糖漬在裙擺上,雪白的裙擺一下子染上了不協調的顔色。
她揪了揪裙擺,心裡有些别扭,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晏晗目光不動聲色地落在她身上,忽然伸手輕輕拉她一下,将她拉到路邊。随即,他蹲下身去,不知從哪裡翻出來一方幹淨的手帕。
“欸……”
晏晗小心地捏住賀蘭今一方裙擺,目不斜視,手掌一翻,手帕上蘊起青煙,他用手帕蓋住污漬。
賀蘭今站着不動,沒有阻止他,垂眸望着他的鬥笠。
他二人一人着幹練黑衣,一人着雪白長裙,一站一蹲,顔色對比鮮明,就像太極兩級,可又有種詭異的共生感。
賀蘭今眸光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見晏晗忽然神色一變,也跟着一凜,“怎麼了?”
晏晗掀起手帕,手帕正中心是一片小小的糖漬,可他目光定在賀蘭今裙擺上,就見原本沾有糖漬的地方萦繞着一團若隐若現的黑霧。
那霧被光一照,就如煙一般消散了。
“這是……”賀蘭今覺得自己應該知道這是什麼,但是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晏晗接話道:“是屍氣。”
晏晗站起身來,他先看了一眼賀蘭今,又望向那小童跑走的地方,可如今臨近傍晚,正事一天中街上最熱鬧的時候,茫茫人海,人頭攢動,哪裡還有那小童的影子?
“要麼方才那小童是具屍體,要麼,就是這糖葫蘆的賣家是屍體。”
“屍體在大街上亂晃?”賀蘭今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望着周圍的人群,“真滲人啊。”
忽然,她好似想起了什麼,望向晏晗,晏晗沖她古怪地一笑,“看來,是遇到‘老朋友’了。”
“誰與你們是朋友!不是,我怎麼又遇到你們了,我是不是每次遇到你們都沒有好事?行行好吧,饒了我吧!我不過是想吃一根糖葫蘆,又沒犯天條……”
一處客棧小屋内,賀蘭今望向滿地狼藉,生生希望自己沒長鼻子這兩個孔,忍無可忍道:“你在這麼屍臭漫天的地方吃糖葫蘆,能吃到味嗎!”
客聽寒縮在椅子上,紅黃抹額鮮亮如新,他欲哭無淚:“沒辦法,誰讓我是幹這一行的呢!若不是雲煙裡那個狗東西,我也不至于被這水鏡宮的主人通緝。如今要趕這一批屍體過水鏡宮管轄的區域,還得躲躲藏藏,我難啊我!”
晏晗忍住想要去開窗的手,聞言一頓,“此言何意?”
客聽寒說完就意識到,眼前兩人與雲煙裡是舊相識,連忙閉了嘴,但此言一出,他又想起雲煙裡幹的混賬事,怒火噌地竄老高,一下子沖破了他牙關,“何意?怎麼,雲煙裡在你們面前裝的是多聽話懂事啊?他那個混賬,當初我好心收留他,結果呢,臨到危急關頭設計将我賣了,若不是我能力高超,早就和這群屍體一樣,排隊等着喝孟婆湯了!”
賀蘭今直覺他這“能力高超”肯定也沒發生好事,和晏晗對視一眼,閉口不提。
他這三言兩語,兩人已經大緻明了了事情經過——應當是雲煙裡不願與杜沾衣為伍,逃出他掌控時,與客聽寒相遇,客聽寒不知為何忽然良善大發幫助了他,而後兩人在永樂鎮拍賣會時,雲煙裡恩将仇報直接賣了客聽寒,自己逃出生天。
賀蘭今記起雲煙裡說出“陌路相逢,分道揚镳”時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看向客聽寒的眼神有了些許同情。
晏晗卻不是太信,“你說你幫助了他,他當時身上有什麼值得你圖謀的?”
客聽寒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下來,身上骨頭配飾嘩嘩作響,他罵道:“奶奶的,老子大發慈悲做一會好事,被你們懷疑這懷疑那,好人難當是吧!”
賀蘭今淡聲道:“好人當的造化如何,隻看個人水平了。”
這客棧估摸着是有些年頭了,風一吹,窗子吱呀作響,室内屍骸滿地,看得出來這位趕屍人先生也不是什麼講究人,屍體橫七豎八,也不按年份地區排列,隻籠統堆在一塊兒,唯一的“好意”就是都給他們穿上了鮮亮的衣服。
賀蘭今注意到,當客聽寒發怒的時候,這些原本死的不能再死的屍體好似與他有心靈感應一般,齊刷刷動了一下。
她一下子想到當初被亂葬崗僵屍圍堵的時候,雖然眼前數目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但如果真在這麼小的地方動起手來,威脅不大,惡心倒是十足。
晏晗忽然輕輕“咦”了一聲,他長劍出鞘,程亮的劍尖隔着好幾具屍體,準确地挑起壓在最底下的一具屍體上的衣料,長眉微蹙。
賀蘭今屏息,湊過去看了一眼,一片血污中沒看出什麼區别,問:“有什麼發現?”
晏晗神色複雜,半響沒出聲。
原本罵罵咧咧的客聽寒瞥了一眼過來,立馬換上另一幅面孔,他“呀”了一聲,緩聲道:“這些啊,是明月閣的人。”
賀蘭今一愣,下意識想反駁,明月閣如此門派,哪怕隻是其中一無名小卒,也輪不到他一個上不得台面的趕屍人來收屍,但話到嘴邊,忽然記起另外一些事——是了,沈常安以“叛逆”的名頭斬首了帶頭反抗杜沾衣的人,這些人,必是死後也不為明月閣接受,不給趕屍人當養料的話,隻能丢去亂葬崗了。
她下意識看向晏晗。晏晗身姿筆挺,微垂着首,隔着黑紗看不清神色,但握着長劍的手微微顫抖。
客聽寒抱起雙臂,好整以暇,“拂衣公子要不掀開看看臉,‘夭采三客’,嗯……你以前定經常去明月閣做客吧,說不定還認識這些……”
“閉嘴!”賀蘭今斥道。
客聽寒視線緩緩下移,目光落在橫在脖頸的一把重劍上,劍身烏沉沉,卻能反光成鏡,客聽寒能從中看到自己的眼睛。
這劍看着古樸,給農家人殺雞恐怕人家都嫌費手,但客聽寒能百分百确定,他在多吐出一個字,自己脖子上恐怕就要豁開一個大口子——縫不上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