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梅清所在的璇玑守心堂是璇華觀的跨院,足有兩進半還帶着個園子,比維揚城的羅宅還大一些,沈梅清自己住了正堂,她收留的啞巴寡婦臻雲住在西邊廂房裡陪她,前院住了她的六七個仆婦丫鬟,最後一進的院子裡住着傳說中“因喪父之事傷了心脈”的“羅家姑娘”。
當年羅守娴的娘羅林氏想出了讓女兒李代桃僵的法子,沈梅清知道的時候,羅守娴已經作為“羅庭晖”在各處露臉了。
沈梅清便讓人将羅庭晖扮成女孩兒模樣,攙扶着送上馬車,送到了尋梅山上,一面是請憫仁真人替羅庭晖醫治,一面也是以自己的身份為羅守娴的女扮男裝做遮掩。
也因此,每次羅守娴上山,就要換上裙裝在璇華觀内外轉轉。
“臻雲,你去找件兒厚實的衣裳給她穿。”
羅守娴低頭看看自己的穿着,說:“祖母,我結實得很,現下一點兒都不冷。”
沈梅清低頭喝了一口清心靜氣的茶水,才說:
“嗯,太結實了,一點也不像是傷了心脈的,倒像是一掌能劈壞了别人心脈的,我是讓你遮遮你那肩、那背、那膀子!”
羅守娴不說話了,臻雲尋了件繡有粉色桃花的月白色大袖衫過來,她乖乖穿上。
“後山你三伯娘那邊就别去了,她倒是有心,給你做了雙鞋,你正好穿上吧。”
提着從山下帶來的蜂糖糕,羅守娴轉身就要去璇華觀,沈梅清看着她邁的步子,又默默遮住了眼睛。
璇華觀的觀主憫仁真人是位個子矮小但是慈和非常的坤道,見到羅守娴,她歡喜得很,看見了松軟甜蜜的蜂糖糕,這份歡喜又更真切了些。
“真人,長玉道長呢?”
“今日有客來想讓貧道下山給人看病,長玉去替貧道應付了。”
說話時候憫仁真人默默數着羅守娴帶來的糕點。
“這蜂糖糕,我給她留八塊……六塊。”
道号“憫仁”的神醫坤道其實是刻薄吝啬性子,隻是極少有人知道,趁着自己師妹替自己趕人就克扣點心這種事,她并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羅守娴輕輕一笑:“真人喜歡就好,晚輩來尋您,也是謝您不止一直盡心救我哥哥,還替我哥哥尋來了鮑娘子這般神醫。”
說完,她直接跪下,“咣咣咣”磕了三個響頭。
憫仁真人并不謙讓地将禮受了,隻笑着說:“你兄長的眼睛能複明,少不了你這些年的辛苦,人生于世,啟慧前受父母生養恩,其後十餘載受父母衣食恩,自你父去了,你擔起了大半個家,生養恩、衣食恩都還了大半,反倒是你兄長欠了你的,這三叩首,又是替你兄長還恩情,恩多難償反生怨怼,羅善信也該想想自己身。”
羅守娴自地上起身,說:“真人放心,我與我哥哥……”
“羅善信。”手裡捏着蜂糖糕的坤道晃了晃自己的從椅子上垂下去的腿,“父母之恩,世人皆知,你對你兄長的恩情,唯有天地諸神和極少人知,世人被你家遮了眼,隻知羅庭晖,不知羅守娴,偏偏又信些長兄如父的歪理,信了你兄長可以獨掌家業,也可以安排你的後半生……人心如危牆,善信身在牆下,若隻是笃定牆不塌,實在天真了些。”
羅守娴臉上的笑容淡去了些,片刻後,她又笑了。
“多謝真人與我說真心話。”
溪水潺潺,桃花次第,一行人走在飄着細雨的林間,引得樹上頂着樹葉避雨的鳥雀探頭來看。
穿着素色道袍的坤道撐傘走在前面,身後跟着兩個年輕男子和他們的仆從。
“長玉道長,憫仁真人慈名在外,救苦濟世,隻在維揚一地實在可惜……”
“不可惜。”
說話的男子轉頭看向自己身側的同伴。
他同伴穿着件織錦直身袍子,外面裹着件裘衣,隻看他打扮,會讓人誤會此時并不是在春暖花開的維揚,而是在數九隆冬的北方。
手上把玩着一塊剔透的白玉墜子,這人開口道:
“長玉道長,那些虛話我就不與你說了,若是憫仁真人願意來京城,治好了那病宦,我願掏出五萬兩銀子給她在京城起一座道觀。”
走在前面的坤道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向口出豪言的年輕人。
“不差錢。”
被人繞着璇華觀溜了兩圈的年輕男子開始覺得自己身上的裘衣有些穿不住了——氣血奔湧全是心火燒的。
“你這坤道……”
“道長。”
伴着溪流和碎雨的水聲,一道清亮的聲音傳來。
想要罵人的男子轉頭去看,就見溪水對面站着一個穿着月白衫子的撐傘女子。
“去年陳制的鹽漬梅子,給您治嗓子。”
話音剛落,一個布包隔着溪水被扔了過來。
長玉道長眼疾手快,将東西撈進懷中,對着溪流對面擺了擺手。
“早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