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米珠雖小,顆顆圓潤,也是海水珠子,袁三爺給我的,我給廣源坊加了一錠銀子的工錢才請了他們家鎮場的老師傅出手先把這圈兒米珠給鑲上去,整個維揚城,也就這一位官造所出來的老師傅有這個手藝。”
看一眼金簪,再看一眼喜笑顔開的羅守娴,孟小碟臉上的生氣樣子是怎麼也裝不下去了,她想說什麼省錢的話,唇角卻先漏了笑出來。
“我天天在家裡呆着,哪裡配得上這麼好的東西?”
“胡說!怎麼就配不上了?小碟什麼都配得上。”
羅守娴笑着從孟小碟的手裡将金簪拿起,轉身走到她身後。
一頭長發梳了簡單的圓髻,金簪紮進去的時候很輕,隻有一抹涼意傳到了頭皮上。
孟小碟扶着窗子,隻覺得眼前熟悉的一切突然模糊又漸漸清晰。
“嫂子。”羅守娴趴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還有一個好消息,哥哥的眼睛好了。”
手指猛地摳了下窗框,又仿佛被針紮了似的收回來。
孟小碟轉身看向羅守娴,看見她笑盈盈的模樣。
怔了怔,她也笑了。
是了,少爺的眼睛好了,該高興的。
心裡有無數的話想說,卻怎麼都捏不出一個話頭來,孟小碟隔着一層霧似的看見羅守娴後退一步打量自己頭上的發簪,又恍惚覺得那一步退得太遠。
難得回了家,孟小碟包的馄饨羅守娴是一定要吃的。
時令的刀魚刮了泥下來,講究些的做法就得專門挑了雌魚,配着頭茬的秧草尖兒和極新鮮的雞蛋清調餡兒才好,自家尋常吃倒是沒那麼多講究,連湯頭都不是雞湯,隻是加了蝦皮紫菜,用馄饨湯一燙。
羅守娴大口吃着馄饨,還誇贊孟小碟菜買的好,馄饨包得精。
孟小碟臉上一直挂着笑,聽她誇得熱鬧,忍不住說:
“按你說的,我竟是維揚城裡最好的廚子了?”
羅守娴竟然停下筷子想了想,才認真說:
“孟師伯的廚藝,大鏟這麼多年隻學了五分,三勺聰明,性子卻不定,廚藝隻學了三分,你在調味上有師伯的神韻,又聰慧靈巧,若真是做外禽行,說不定真是維揚城裡拔尖兒的廚子。”
嘴裡咬破一個馄饨,孟小碟垂着眼笑了。
哥哥複明的喜訊沖淡了羅守娴身上多年積壓的穩重,明媚得如同無憂少年,孟小碟看在眼裡,隻能讓自己笑得再真兩分。
“小碟,你知不知道什麼東西又透、又薄,能任意造型,最好還能浮在水上?若是黃色的就更好了。”
羅守娴隻是随口問的,并沒想過自己能從孟小碟這兒得到答案。
一直淡淡笑着的孟小碟卻說:
“我知道啊。”
“什麼?”
“糖燈影兒不就是那樣兒的嘛。”孟小碟的聲音比尋常要輕一些。
“糖燈影兒?”
羅守娴站了起來,雙眼發亮:“對呀!糖燈影兒就是輕薄透亮,能随便做出形狀,還能做成金黃色!”
下一瞬,她又垂眸沉思:“但是糖遇水即化,順着溪流而下隻怕也不長久……”
“不對,我也本不需要它長久,金光灑江面,舉目成金鱗,這樣的奇景就該轉瞬而逝!糖燈影兒真在水中化了,也是應景的!”
她也不肯再坐下,舉起碗将裡面的馄饨倒嘴裡一般嚼着就吃了,換上衣服,革帶都來不及系好就匆匆走了。
唯獨孟小碟還坐在桌前,守着空窗、空門、空桌、空碗、空院落。
“我九歲那年上元節,街上來了個能做糖燈影兒的師傅。”
她對着空空一切輕聲說。
“我爹給大鏟做了隻狗,給在家裡沒出來的三勺做了隻猴兒,我想要隻老虎,我爹不給我做,我拿了我娘給我的錢想要自己給自己買,因為個頭小,被大人們擠着,怎麼都排不上。”
“唯有少爺見我哭,讓人買了隻仙女的糖燈影兒給我。”
“少爺才七歲,一副大人樣子跟我說,有了仙女兒了,我就不能再哭了。”
“我現在該笑。”
她這般勸自己,擡起手,将頭上的新插的金簪拔了下來。
她隐約覺得自己不該有這樣的金簪,就像是,她不該有那隻糖燈影兒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