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夜沉人靜,唯有漫天飛雪。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倒是頗有意境。孟居安喝了酒難以甯定,索性飄身水上,兀自練了會兒掌法。他凝雪不化以内功團起幾個雪球,掌力收放自如,大包大攬運雪球而動。
雪球加到五個時真氣便收控不住,裂開碎痕,孟居安也不再徒勞用功,眼見雪花飛散一股勁力卻輕飄飄襲來将其凝合控住,然後勁力一吐,五個雪球分别散作十餘個大小相同小球,變得透亮晶瑩,飄在孟居安身側。
也不知他練了多少時候,陸知意已然醒轉坐到外面,“萬法微塵裡,”他輕聲道:“陽光萬道,穿花拂葉,不疾不徐卻能永恒不變。”
孟居安忽有所悟,綿針神功無孔不入豈不與陸知意說法暗合。他凝力于掌接過小雪球旋動,掌法綿柔剛勁兼而有之,雪球不化是收,發勁為軟而内息卻冷;随心所欲是放,掌力為剛而内息炙熱。二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收放之間不在大小而在持恒。
柔中有剛剛中帶柔,一套掌法依次打出,不待打完已是大汗淋漓力有不殆,剛勁略占上風,将雪球蒸作水滴,難以為繼。
已然很好了,天賦超群一點即通,陸知意心想,看他步法絲毫未亂,除雪點落處,腳下渾不見半點漣漪,這般輕功委實驚人。
孟居安并不如何滿意,但也再難如此練上一遭,看他眼光專注于水面立時了然于胸,于是落上船闆,“想不想玩玩?”
“什麼?”陸知意話音剛落,已被他攜住手腕,左掌在腰上一托,霎時蕩出船艙。
雙足落上水面,軟而險,饒是毫無知覺也令人驚恐,沒頂之災便在腳下,他不怕死,但對不可捉摸之事也是會害怕的。“不……”陸知意聲音有點顫了,“會掉下去。”
孟居安從後握住了他雙腕,聲音就在他頭頂,染着不懷好意的笑:“不會,我扶着你呢,信我,寶寶。”他開始邁步向前。
水抹過鞋底的古怪感覺令陸知意詫異又新奇。他應當毫無知覺,可心跳怦然,竟然能使他想象到,眼下是多麼值得體驗、值得開心的事情。
就像所有正常人一樣,又比他們多着些意料之外。
他在走着,在飄,飛起來了,是這樣吧……
孟居安足尖一點,飛步踏過水面,快捷無倫地直往石橋撞去。
“小孟!”陸知意緊緊閉上眼睛,預想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他睜開眼,發現頭正朝下如離弦之箭射向水面。這一驚非小,心髒都要滾出喉嚨,呼之欲出似的,“别鬧了!”
寬大手掌移至小腹輕輕托起,身側又傳來一聲輕笑,半寸之距陸知意幾乎貼水飛過,如優美靈活的鶴,飕地拔身而起重新站到水上。他定了定神,甩開了孟居安桎梏,食指輕顫着一點飛身落回船闆。
孟居安戲弄了人哈哈大笑十分得意,涎皮賴臉地湊上前,“好玩麼?”
陸知意理也不理,倒碗冷酒飲下壓了心頭躁動。
“生氣了?”孟居安也坐上去,攬住他肩:“真生氣了?”
“沒有,”陸知意端碗的手仍在顫着,“隻是有點不對勁。”
“是害怕吧。”孟居安就撈了他左手,掌心相貼,四指并攏與他珍而重之地交握,“陸知意,你總讓我害怕,我怕你太不愛惜自己,最怕你不想好好活着。”
“你曾經問我們是不是好朋友,現在我告訴你,是,你是我過命的兄弟,肝膽相照生死共之。”孟居安俊美的臉上現出堅毅鄭重神色,“所以了無牽挂之前先想想我,我可不想死于殉情。”
他掌心炙熱的溫度蔓延過來,仿佛燒到心口去,低沉的話音有形有質,滾燙地烙印進去,讓人承受不住。
——好朋友,生死兄弟,肝膽相照同生共死……陸知意能夠體會到他的心情,胸口随之鼓蕩沸騰。他從未有如此心緒激蕩的時候,禁不住渾身發抖,原本緊緊抓着的酒碗也滾到水裡去了。
孟居安抱了他,兄弟摯友間火熱的親密溫暖,情深義重,“你不必怕,現下反悔也沒關系,總之我是萬死無悔的了。”
他頓了頓,帶點笑意,沉聲道:“重新認識一下,孟居安。”
孟居安,他叫做孟居安。天真滾燙的赤子之心毫無保留奉送相與,他怎能拒卻這珍貴至極的情誼,分明希求已久念茲在茲。陸知意回抱了這熱情深沉的人,聲音艱澀難以抑制,“我不悔,孟居安,我會好好活着。”
人間不過如此,但你值得。
雪聲細細碎碎,随便賭錢回來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幕:一個滿頭大汗,另一個渾身顫抖,怎麼看都是事後溫情。他嘻嘻而笑,掌門也是很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