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去……”林載陽虎目猛地噴出火星,“你說去與野族為伍?你要将整個龍虎山陷于不義?你你你…!”他霍地立起身,怒氣填膺反而張口結舌,擡起腳來嘩啦一聲将石桌踹翻,兀自怒火未息。
“隻是一時權宜,留得青山在。”林楓肚腹被撞了一下,退開幾步得保平安。
“就為了苟且偷生,衆兄弟都是血性男兒,大不了、大不了……”剩下的那個字卡在喉中,哽成了根刺,吐不出咽不下,橫亘在那。
生命太珍貴了,如何能讓他們為自己過錯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
“少爺慎重思之,屬下告退。”林楓捂着肚子從從容容走了,再待下去可真狠不下心逼他了。
林載陽宛如一堵高牆倒塌在地,“這事做了就背負罵名遺臭萬年,如何使得,可”,他痛苦地抱着頭,淚水禁不住泛濫湧出,“我爹一世英名倶付諸流水了。”
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世人不知林将軍埋骨關外不求聲名,隻道他挂印歸去閑雲野鶴的佳話,未封妻蔭子,将死歸于沉寂默默無聞。
無名而名,莫過于此。
“權衡取舍,總是難以避之。”孟居安在一旁把肉烤得很香,林載陽也不嫌燙,抄起一塊往嘴裡塞,眼淚汪汪,呼啦呼啦地呵氣,“楓老二真不是個玩意,當時怎麼就不死命攔住我,你說是不是?唉,怎麼都得背個反賊的罪名了。”
走與不走都是亂臣賊子,他吃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大哥啊,你多逍遙自在,孤家寡人,犯了事大不了一命抵一命,我怎麼能讓兄弟們給我賠了命。”
“不多管閑事就好了,”他接着搖頭予以否認,“不對不成,路見不平,那也不能袖手旁觀。”
“出門帶腦子就好了,”孟居安面對那張稀裡嘩啦的黑臉膛子,真覺不堪入目難以睹卒,“不然哭倒長城都不好使。”
“我又不是娘們哭什麼長城。”林載陽把淚一抹又是一條好漢,“呐,我那啥,兄弟們不願跟我去的,你就給照顧着,”他私心裡希望衆弟兄能跟他撇開關系,勢不兩立最好,“都是混子,跟你那些普通随便也合得來。”
“你放心,龍虎山散不了。”
“天下沒不散的宴席,我怎麼也想不到這一天。”太快了,未及回首往事成空。林載陽仰面咽淚,他從懷裡掏出龍令遞給孟居安,“往後就托你照顧了。”
孟居安沒接,展臂給他個擁抱,猛力砸他脊背,“保重。”
林載陽臉上發癢,淚水沖破阻礙。緊接着就顧不上痛哭流涕淚水漣漣,因為被毆打得快内傷吐血了。還沒等他反擊回去,孟居安就放開了手,令牌被一把推回來,“留個紀念,紀念你逝去的、肆無忌憚的好日子。”
揭人傷疤的都不是好鳥,林載陽怒目而視,又一想還真是,讪讪地把令牌收入懷中。
炊煙袅袅的晨風裡,錢寶寶扛着米面,手裡大包小包,拐進萬家小巷敲響木門。
他敲了許久。
“誰呀?”被嗆住的咳嗽合着腳步聲,話聲貼在門上從門縫裡透出來。
“是我,”錢寶寶有些局促地咽口唾沫,“我給你帶點東西。”
楚嘉笙知道是他。
裡面變作徹底的沉寂。
“我放這了,你收進去。”錢寶寶急忙說,放了東西匆匆走掉。
腳步聲漸遠。
楚嘉笙卸下門闩,隔壁已有好奇的腦袋冒冒失失地探出來。聽到動靜,那些腦袋仿佛抹了油一下子就滑進去了,門縫裡依然有鬼鬼祟祟的眼睛。
楚嘉笙走出去,巷口的牆像面巨大龜殼聳立着,一隻腦袋在伸伸縮縮,這下正好與她朝相。錢寶寶驚了一跳,趕忙縮回殼裡。
“錢阿弟,快進來吧,何必躲躲藏藏,又不是見不得人。”楚嘉笙大大方方拉着他胳膊進門,着手去卸門闆。
“我來我來,”錢寶寶卸下門闆倚在牆邊,楚嘉笙走進廚房去了。
他把東西拿進來。
廚房裡楚嘉笙坐着個棗木闆凳拉風箱,通風口的小木片開開合合,火在竈膛裡呼吸吐納,映透了她不施粉黛的臉。
“以後就别再來了。”
楚嘉笙背對着他,沒回頭,錢寶寶讪讪地站在門口,死咬住最後的權利:“我來看阿行,我哥是她義父,她也就是我幹閨女,”錢寶寶有點難為情似的咳了兩聲,厚着臉皮說:“阿姐,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你不能趕我。”
他幹閨女就在這時哇哇大哭。
錢寶寶逃也似的跑進房去,忙不疊洗了手,雙手捂肚子上,暖和些才去換尿布。
楚嘉笙看着竈膛裡的粗木頭慢慢煎熬,鍋蓋上壓着青磚,鍋蓋縫裡一團團的霧氣突破壓制升起來,饅頭的香味彌散空間,自由自在地蒸發了。
她心裡卻起了一團酸澀的霧。
“阿姐,孩子餓了有吃的沒?”
神智被拉回來,小鍋裡熬好的粥早舀出一碗放溫了,她端進去,錢寶寶把孩子給她就去廚房了。
“阿姐,快熟了沒?”他守着竈火。
“好了,你拾出來吧。”楚嘉笙竟完全忘了時刻,聽到錢寶寶答應了一聲,她心裡那團霧變得又苦又澀。
熬白菜煮大了,好在沒幹了鍋。錢寶寶把竈膛裡的木頭掏出來,用水淋透了擱牆角曬幹,洗手收拾飯菜。
孩子吃飽在搖籃裡左顧右盼,錢寶寶屁股上長疔坐立不安,無心飯菜,偷眼看楚嘉笙。
“阿姐,我以後還能不能來了?”
這句話問得好生委屈,楚嘉笙要回答個不字,他能立馬嚎啕大哭。
“你每天都來。”
“我忍不住,”錢寶寶抓耳撓腮,帶着哭腔,“我就想看看你。”
“有什麼好看呢。”楚嘉笙垂着頭,嘴角挑着個凄涼的笑,“你想着我就别來,旁人閑言碎語還不夠受的,我隻想清清靜靜的。”
“好看!”錢寶寶拍桌而起,梗着脖子道:“我不讓旁人說閑話,我要讓你入我家祖墳!”他這口鼓起來的氣很快洩下去,小心翼翼地問:“你願不願意,阿姐?”
那團霧氣成了滾沸的水,五髒六腑在裡面颠來倒去地熬。不止爛到骨子裡,她整個的敗壞了,稀裡零碎的狗肚腸,自己都覺得髒。
“你壓根什麼都不知道!”她的冷笑把臉撕裂了,是碎掉了一層面具,露出了血淋淋的骨肉。
“我知道,”錢寶寶就哭了,“我很心疼啊,恨不能把自己剖開,捧出心來給你,随你怎麼樣。”
他告訴她是剜心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