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居安脫下外袍将血肉一點點撿起來,捧起來放好,一塊塊皮肉骨頭都看的極為仔細。他不停地挖,泥土翻飛四濺,山上凍得瓷實,雙手給刨得血肉模糊。能聽到他牙齒咯嘣咯嘣響着。
沒人再敢多說一句話。
孟居安舌頭發僵,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額頭臉上掙得青筋暴突,變了形,兇猛的獸在咀嚼仇恨,咽下去的是碎骨鋼刀。他把骨殖燒炙着,煙氣騰空,太濕了燒不着。
三番五次,幾個時辰,第二天早上。孟居安還蹲在那燒。
中午落了雨,沒法再燒下去,他連土捧到褡裢裡包好,趔趄着往山下走,越奔越快。
驚鴻步馮虛行混而為一,風馳電掣般由荒山穿梭,不眠不休回到開元城裡。
樓裡殺的人必須登記在冊,他翻遍了,沒有記錄。
還好。
——還好沒有。
孟居安喝了酒,喝再多也沒醉,他太清醒了,隻有麻木不仁的人才容易不省人事。
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就越過高牆,稀裡嘩啦在門外坐倒了,孟居安又提起酒壇狂灌,酒喝幹了隻能淋雨枯坐。密雨斜侵了一夜,天光陰沉地在細雨裡顯露。
灰沉壓抑。
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孟居安驚訝自己沒有癱倒,一回頭更驚訝于院子的主人還在。
漫天匝地串聯不斷的雨珠裡,陸知意靜靜望着他,眉頭微蹙。
——血氣方剛志得意滿的獅子如今一副落水狗的模樣,很難不令人驚訝。
“别坐這,”陸知意讓到一旁,見孟居安紋絲未動以為他沒聽見,“小孟,你進來。”
又是泥又是水更夾雜酒臭,淋漓盡緻地逸散。“别介,”孟居安擡頭,通紅的眼滿布血絲,一張滿是胡茬落魄憔悴的臉,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嘶啞難聽,是咽喉充血的炎症作祟,“弄髒了你的地兒。”
陸知意袖風一卷,泥巴挾着雨水濺到屋裡,稀稀落落的一大片,“現在不用擔心了。”
孟居安手足像灌了鉛般沉重,勉強直立着到了屋裡,又折裂般坐倒了,陸知意拿大布巾蒙頭蓋臉的擦他。
不多時,洗澡水便即送到。
裡面泡了驅寒散濕的藥草。
陸知意扯下他髒衣服扔到一邊,孟居安木偶似的任他擺弄。外衣亵衣靴子,又任由他解開腰帶,孟居安像是土生土長紮根地下,愣是無法拽下褲子。
“起來。”陸知意擡起眼睛,帶點銳利的視線掃上來,驚心動魄。
孟居安笑了,故意去爽朗,吊兒郎當,“起不來。”
好極了,陸知意五指攥上他褲子,這一下真撕得天女散花,“去洗幹淨,孟居安。别再逼我動手。”
真生氣了啊,孟居安老實了,自覺泡到桶裡洗刷幹淨。
他喝了姜湯,倚牆坐在床上,手臂放在彎折的膝頭上,垂頭耷腦,臉上閃着嘲弄的笑,“陸知意,我從小到大的兄弟死了。”
陸知意給他雙手上藥包紮,然後兜頭蓋臉擦着那顆毛腦袋,輕輕嗯了一聲。
“我兄弟死了,都拼不成個人。”他喉頭哽住了,雙目殷紅充血。
陸知意手指不自覺顫了一下,又嗯了一聲。收拾完他腦袋,又給他刮胡子,收拾院子似的有條不紊。
“我應該親自送他回去,他要成親…”孟居安被焚心燎肺的後悔自責煎熬着,牙齒磨損得生疼,撕咬得格格作響。
“你需要休息,”陸知意放了剃刀,捧着他的臉,“小孟,沒有用,人死不能複生。”
“我答應了他女人,還她一個完完整整的丈夫——”孟居安痛苦得整張臉都扭曲了,“——是沒有用,呵呵,我真沒用……”
嘴唇覆上短暫的冷淡柔軟,孟居安腦袋轟然作響,完全無法理解剛才發生了什麼……似有似無的涼意,他深信是幻覺作祟,腦子裡太亂了。
“睡吧,聽話。”字眼充滿蠱惑,那抹詭異的紅在腦海裡彌漫成大霧,孟居安睡着了,睡得死心塌地。
他一連睡了兩天,第三天醒來渾身已積蓄滿力量,有蓄勢待發的勁力洶湧澎湃,讓他意識到自己仍滾燙充實地活着。
——活着,兩個字辛酸苦痛又充滿希望。
雲銷雨霁,煥然一新的朗朗乾坤。
陸知意趴在床邊睡着了,孟居安抱他上去,留有餘溫的被子緊緊捂着凍得僵硬的人。陸知意暖了,打着寒噤暖醒了。
“還閉關麼?”
陸知意點頭,去摸他額頭,健康的溫度。
“我有事外出,回來提前給你傳信,必須在這等我。陸知意,就當是心疼我。”
簡直是撒嬌了,又硬氣得很,古裡古怪。
這句話細究起來也就幾個字,我想立刻見到你。然而非拐彎抹角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