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易仍是坐在駕駛位,單腳撐在地上,他看着塔塔跑了幾圈,有漁夫回頭看到它,收了魚竿爬下高跷。
視線裡有發絲飛舞,她下雨時匆匆紮起的頭發又被海風吹散開來。
陳易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臉盲,至少同許躍認識近三十年了,如果讓他閉上眼睛,他還是很難在腦海裡構建她的五官。
眼前的人,他對她的印象就是紅與黑的色彩,月光下發紅的鼻尖;和黑色的,或濕漉漉或随風飛舞的發絲,帶着若有似無的桃子香味。
她下颚線條本來是很流暢的,此刻随着她對高跷漁夫長久的注視,線條越來越柔和。
陳易憑借這個逐漸變成圓弧形狀的下颚線條,推測這個隻能看到一點側臉的女孩子在笑,不是那種幅度很大的笑,是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那種自發的笑意。
她在這時候回頭,視線直直撞上,笑意還未收。
伍園指指前方對他說:“漁夫跟着塔塔回來了,好像在和你打招呼。”
他移開視線往她指的方向眺望,眼睛也顯出不冷漠的幽深。
原來他有很深的雙眼皮,這樣的眼睛本來是很适合做表情的,就像那個月夜發紅的眼尾,那個低頭看着塔塔的蘿蔔雕刻淺笑的眉眼。
他跨下車,站到她的身邊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
“Chan!”漁夫看清人便喊了起來揮手,喊的是更符合外國人發音習慣的姓氏稱呼。看來隻有旅店的人能念出字正腔圓的陳。
漁夫身後跑出個小男孩,一路跑過沙灘躍上台階,喊着chef撞到陳易懷裡。
小男孩往後退了兩步,細瘦的手臂提起來漁網兜,笑着炫耀道:“chef你看,我自己捕的。”
塔塔也趕上來,坐到伍園腳邊,對着陳易吐舌頭。
陳易彎腰透過網眼仔細看他的漁獲,中小個頭的鲑魚和鲷魚,裝了滿滿半兜子,拍拍他的肩膀說:“很快就能捕到小鲨魚了。”
走到近處的父子倆同時注意到那個被塔塔緊挨着的東方女孩子。她在他們走近之前看了很久的高跷,沒有像一般的遊客那樣隻顧着拍照。事實上她的手機都沒有拿出來過,隻是專注地看着伫立的高跷和人們捕魚的動作。
現在她也是微笑着看着小男孩網兜裡的收獲。人對自己的謀生工作被人認可總是有極強的感知力的。遑論這個贊賞他們的人和他們最感激的人并肩而立。
在他們綻放出更大的笑容前,陳易簡單同他們介紹這是店裡的客人。
伍園有些好奇,真的存在“小孩緣”這種特質嗎,這一早上看到了三個把他當自家兄長的小孩。而且一個“擅長沉默”的人,實在是很難和活潑的“小孩緣”搭邊。
最新碰到的這個小男孩正要拉他去家裡坐坐,陳易告訴他得回去備菜做飯了,小男孩又把自己的整個網兜挂到他手上,讓他一定要把魚全都帶回去。
告别後父子倆繼續往沙灘去了,陳易把網兜放到踏闆上,穿過馬路走去對面的一個平房。
伍園眯眼瞧了瞧,猜測他是往人家窗縫裡塞了錢。
天色恢複了透明的藍,暴雨的痕迹悄然蒸騰。
一路的平穩在抵達旅店門口那一刻被打破了,前台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
循聲而去,兩個背包客正在對着同米瑞莎母親差不多大的那位尼尼阿姨叫嚷。
“給我們辦入住!”中英文混雜着,一個國人,一個外國人。
陳易看清那兩個人的身形,對伍園說:“麻煩你,照看塔塔一會兒,别讓它過去。”
他略微低頭講話,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遞過來,此時他的眼睛就是很适合做表情的那種,透着波瀾和生氣。
塔塔沒有上前,但也不願意離去,于是伍園陪它在椰樹的陰影下蹲着。陳易大步走過去。樹蔭下的塔塔警備地望着前方。
伍園點點塔塔的腦袋:“塔塔,待會那裡有動靜你也不能去啊,你的主人說了讓你離那裡遠點。”
鬧事的兩個人轉過身來,講中文的氣勢洶洶,晃晃腦袋,搖晃着站定,吐息着煙氣,指着前邊的小樓質問:“電話裡說屋頂漏了不能入住的就是你吧?”他們倆預定了房間,一個中國人聯系他們說屋頂漏水了,要給他們換到一處溢價的海邊酒店。過來一看,小樓好得很,這倒黴旅館倒閉了這小樓都不會漏水。
尼尼走到陳易身邊,夾雜着當地話快速地提醒陳易:他們就是鬧過塔塔的那兩個人,看到有别的旅客正常辦入住,正在鬧。
陳易告訴尼尼沒事,讓她先把車上的食材放去廚房。尼尼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我說,崇洋媚外看不起同胞?”那人手裡夾着煙,沖着小屋揚起下巴,“怎麼老外就能入住?漏個屁的水。”
他盯着陳易的臉又認了認,無語地說:“你不就上次那個泡面都不樂意給煮一煮的廚子嗎?是不是賤骨頭?就跪着服務老外是吧?我這……”他回頭尋找同伴,“看見沒,我這也有洋大人。”
他的外國同伴挂着耳機,也不知道聽沒聽懂,就點頭附和着,瘦長的身體,慘白的臉色,烏黑的眼眶和滿身的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