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他們跑礦山時偶然認識,陳易初來此地對規則和人情不熟,他不過是舉手之勞提供過一些他現在都記不起來的小忙。而陳易這些年回饋給他的幫助已經遠遠超過當初了。
伊拉吉把裝着礦砂的籃子放回地上,托住陳易的胳膊:“Chan,我們上去吧。”
陳易再次穿過潮熱的礦道,每一次擡腳都恍若被泥巴的吸力往下拽着,等走回礦井井口下,他雙手撐在作為礦井通道和支架的一根圓木上,身體的重心這才重新從頭部下移,漸漸地能感覺到到雙腳踩到了實地上。
他擡頭,掠過上方一根根的橫木,直到連接到墨色的一方塊天空。旁邊錯落的電線連接着幾隻燈泡,站在地下望上去,會覺得那燈光被無數倍地放大。
陳易保持着仰頭的姿勢,微眯着眼睛,大口地呼吸。
汗水順着他的臉頰一路往下流淌,淌過後頸和臂彎,淌過身體肌肉群之間的溝壑,而後或蒸發,或融入泥漿。
這個礦井比一般的礦井要更窄更深,喚起了他的身體對幽閉的強烈反應。但那種瀕死的窒息感在此刻看到出口時戛然而止。
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時刻卻偏偏像極了瘾君子的解藥,在得以重新呼吸時人也得到了重置。
他們抓着沒有任何防護的木架橫梁,需要徒手爬近20米上去地面。
陳易腳上泥水未幹,半途打滑了一次,高處的伊拉吉吓了一跳,再三地往下喊:“Chan,抓穩了,看着眼前。”
陳易說沒事,緊繃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井道裡。
伊拉吉猜想他會不會是恐高,講自己的經曆幫他緩解緊張:“當我第一次爬椰樹摘椰子的時候,我摔得很狼狽,我的父親告訴我,哭了也不妨礙我是個勇士。”他想表達的主旨是“it's ok not to be ok”。
後半程陳易能夠順利地爬上來,伊拉吉歸功于自己東方式含蓄鼓勵的作用。
出了井口,天空從一個小四方塊無限延伸,豁然開朗。
礦主和伊拉吉在一旁聊着這次令人失望的出貨率,明天篩完最後的存貨,又要開始一個新的挖礦周期了。
陳易走去簡陋的雨棚前,破舊的塑料大桶裡盛着渾濁的雨水,他彎腰雙手舀一些水出來,粗粗洗去腿上手臂上的泥沙。
雨棚的兩角系着一根斑駁的粗繩,上面歪七扭八地挂着礦工們換洗的上衣。他低頭繞過這一排衣服,去棚裡的長凳上坐下。
礦主望過去,看到那個被汗水浸透衣服的東方人正在仰頭喝水,不看他的臉和膚色的話,他看上去隻是他手下沉默着埋頭幹活的礦工中的一員。
但他通過這幾天的觀察,發現伊拉吉看石頭拿不定主意時非常信賴這個人。他的話很少,然而在伊拉吉求教時,他不僅能給到原石加工後的損耗估算、燒制和切割建議,還能提醒他最終成品所适配的客戶群。
礦主半開玩笑地對伊拉吉說:“你請的幫手眼睛太毒了。懂原料,還懂市場。”
伊拉吉不吝誇獎之詞:“他對原石有着天才的感知力。”
礦主沒說出口的是,幸虧這人願意給伊拉吉提供多維的參考,卻獨獨不幫他談價格。
伊拉吉能猜到礦主的心思,看陳易那堅定的态度也不怕礦主撬牆角,直言道:“他以前是迪哈拉的投資人之一。”
礦主吃驚,迪哈拉的礦手續不齊出了事,把自己搞到破産,投資人的損失自然可以想象。他用眼神再度向伊拉吉确認。
伊拉吉點點頭,和礦主再度往雨棚方向看過去,曾經可以在談笑風生中把寶石從礦場帶到市場去的人,現在坐在漏風的雨棚下,放空着和黃褐色的背景融為一體。
伊拉吉不是沒試過和陳易談合作,奈何他從沒松口,陪他跑礦區也隻是扮演好一個兼職司機的角色,從不涉及交易環節,鐵了心隻把自己困在那間旅館的廚房。
陳易灌完大半瓶水,這才注意到胳膊和腿上又被飛蟲叮了幾個包,胳膊上尤其癢,他看了看,是在傷口結痂的部位。
打開門做生意,自然會遇到形形色色的旅客。
刮傷他胳膊的那倆人,上一次住宿也是煙酒成瘾、整天醉生夢死。他這輩子唯獨憎惡酒鬼,自然也沒有理睬他們醉眼迷離地要煮方便面的要求。
夜裡他們在後院篝火、酗酒裸奔,舉着未熄的火把踉跄着去追塔塔,想要燙它的尾巴玩。而這一幕是在他們帶着差評退房後,才遲遲在監控裡被發現。
上周他在預定名單裡又發現了這兩個人的名字,他盡力克制着自己,找了個由頭讓他們換酒店。
直至碰到他們來鬧事,打火機點燃的那瞬間,他看見塔塔的瑟縮,擡腳踢出去是本能反應,半路他控制了力道,才沒有踢出更重的傷。
畢竟店裡的小孩會出去吹牛,把他誇得像個了不得的好人。
如果他們再進一步,他可能要叫米瑞莎失望了,然後店裡的其他人會圍着他念經企圖感化他。他的腿受傷那次已經領教過了,他們有用不完的熱忱。
然而出現了變數。
隔壁那個旅客,伍園,她怎麼說的來着——她利落地揚起人畜無害的臉,平靜地說他們把他打出血了。
當時他是受益方,隻好不發表看法。
此刻,站在雨棚的木支架下,這個五天前的背影沒來由地讓他聯想到破土而出的竹子,纖細但堅韌,安然地立在季節變換的風雨中。
陳易走出雨棚,把水瓶裡剩下的水倒到胳膊上沖洗,然後擡手把結痂的死皮撕去,下面新生的組織正在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