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醫生問:“園園,你們身邊有沒有棉簽,需要用棉簽從傷口探進去,來判斷裡面是否有空腔以及空腔的大小。”
塔塔的爸爸沒有像其他家長一樣馬上追問他空腔是什麼,嚴不嚴重,伸到傷口裡會痛能不能不操作。
畫面外,他隻是說:“伍醫生,操作時要注意什麼?如果有空腔需要做什麼?”但是他需要明顯的停頓才能說完這串問句。
伍醫生簡單向他補充科普:“狗狗撕咬可能會導緻表面傷口下面形成空洞,這個就是我們看不到的空腔,這個地方是有感染的,尤其你們疑似碰到的野狗,就更需要盡快處理,怎麼判斷有沒有,用我們的醫用棉簽小心探進去,可以大緻判斷空腔大小。”
然後他繼續說注意事項:“有些毛孩子對痛感反應會很大,所以需要盡量抱緊它,不能讓它亂動。如果有空腔,比較大的話就是傷得比較嚴重,是需要盡快手術處理的;不大的話,你可以先自己用生理鹽水給它沖洗,再上藥;明天找醫生繼續清創,配合消炎、止痛之類的藥物。”
伍園注意到他的手臂突然的顫動。她把棉簽袋子打開口子遞給他,他用手背抹走糊在眼皮上的汗,然後再取出一支棉簽。
一旁的哈時也幫忙打亮手機燈光,桑那一起圈住塔塔,陳易拿着棉簽靠近塔塔的傷口,盡全力把“嚴重、手術”這些詞揮出腦海。
才碰到傷口,塔塔劇烈地掙紮了一下,桑那趕緊加了力量按住它。
伍園聽見陳易喉嚨深處發出停頓的吞咽聲,他抓緊拳頭又松開手掌來放松手指,然後重新拿好棉簽。
伍醫生看着鏡頭裡那調整完還是發顫的手,還有大狗難受地掙紮着,說道:“不要怕它疼,内部傷口需要盡快處理的,小心一點,越慢它越難受。”
陳易點了點頭。但“空腔比較大的話是要手術的”這句話像毒蛇信子一樣止不住地在他耳邊嗡鳴。
“那個,塔塔爸爸,要不讓我妹妹試試吧,她手很穩的。”伍醫生不得不建議道,他見過太多毛孩子的主人關心則亂了,遑論受傷流血的場面呢,甭管那人看着有多硬漢,眼淚說掉就掉。
陳易擡起頭,正對上伍園的眼睛,她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看口型是在對他說:“我來吧。”
陳易的手垂到一邊,遊離着對她小幅度地點了好幾下頭。
不同于上一次,這次她隻隔着一臂的距離看到了陳易漸紅的眼眶,這是她不曾設想過的場面。
這種沖擊力來自于一個少見波瀾的人忽地決堤式暴露脆弱,在情形還未定,至少看上去還沒有那麼嚴重的時候。
伍園突然想到什麼,她拿出新的棉簽,對他說:“伍醫生的診療風格是告知最大的風險,來警醒主人往後更加細緻照顧小動物,但實際上那種風險的概率很小。”
她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隻是見他繼續機械地點着頭,像在說服自己相信。他的手揉搓了幾下細細的耳環,然後他把一隻手放在塔塔的臉頰上,覆住了那顆黑色的小痣,另一隻手圈主它的後腿,以防它亂動。
伍醫生聽到這種來自内部的拆台言論,馬上解碼出妹妹這是在寬慰那個手抖的塔塔爸爸,不要在意他說的手術的可能性。
剛才一抖而過的鏡頭裡,這個人的體格還算周正,嗓音也還算正派。
不過他又想,妹妹本來就是個細緻和煦的人,對萍水相逢的人做到這種程度的照顧,也在合理區間。而且旁邊看着還有好幾個人。
而手裡夾着主家父親派的煙,不知道什麼時候在他身邊并排蹲着的周鳴航是不是這麼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伍園一隻手搭在塔塔肚子上,另一隻手持棉簽小心地探進傷口,沒有遇到阻礙,證明裡面還是形成了空腔。
陳易看着露在外面的棉簽一點點縮短,無法控制地移開了目光,他身上忽冷忽熱,恍若身處那個乍暖還寒的暮春,江城的雨不曾停歇。
老太太摔倒在許家老屋後邊的泥地上,磕破了額角,他回來帶老太太就醫,坐在檢查室門口等得發困,半睡半醒間預想她醒來會鬧着出院,企圖回家往頭上抹把香灰自我診療。
可是最後隻有醫生站到他身前,遮住了他眼前的光,遞給他一張張報告,一串串紅色指标如天書,還在收拾麥稈紮經書的老太太怎麼就要器官衰竭了呢。
晾衣繩上的鹹肉才挂上去,院子裡的雞還沒開始下蛋,老太太讓他修的鋤頭仍在堂屋前吃灰。
白大褂,消毒水,冰冷的儀器,他們從不給人準備的機會。
你在一個尋常的日子,坐在診室門口的長椅上漫不經心地等待,眼睛裡還噙着打哈欠的淚水,突然門被打開,你被幾道權威又凝重的目光鎖定,掙紮不得,那長椅忽就成了吃人的冰窖。
狗的6歲相當于人的幾歲來着,陳易想,得有四十幾歲了,看上去挺厲害的大狗,怕生,怕密閉空間,也怕痛。
“OK了,園園啊,真該讓我助手來瞅瞅一個外行的手有多穩。塔塔爸爸,我跟你講啊,塔塔爸爸?”
“陳先生,陳先生?陳易。”伍園取回棉簽,發覺陳易的失神,隻得輕輕地拍了拍陳易的小臂,他身上像冒着騰騰的熱氣。
陳易的心髒像在一個密閉的透明水球裡浮浮沉沉,快要悶得透不過氣時,手臂上傳來了涼意,有人喊他的名字。
“塔塔爸爸,”伍醫生在對他說話,“你看到了吧,空腔大概在三五厘米,這個程度小心處理,如果你想要保守治療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