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易還沒有動筷,他拿了一小碟黃豆醬,準備根據她的反饋調整鹹淡。
“很好吃,鮮掉眉毛啦。”她吸着氣,中和口腔裡的熱氣,嘴唇被熱得紅通通,眉頭也随之大大地舒展。
陳易也跟着舒展,把黃豆醬放回了自己面前。他的手又突然停頓,他詫然地看向她。
她在很安靜地喝粥,他聽見過她對塔塔講話時偶爾會加上語助詞,像剛剛一樣,帶着柔柔上翹的尾音,之前他有一閃而過的似曾相識。
人的記憶能力是有限的,他能回想到的關于老太太最久遠的記憶是每年冬天她會腌一壇鹹菜,那個壇子會在水缸旁邊放到來年春天。到了蠶豆成熟的時節,老太太就領着他去地裡摘蠶豆,回家剝蠶豆是他童年的遊戲,蠶豆殼松軟,剝開還有一層棉絮一樣的毛毛,他會搓着玩,玩着玩着他就忘了他是要和老太太比誰剝得快的。等剝好了一碗,老太太就端去竈頭前,同腌好的鹹菜一起炒。
蠶豆的嘗鮮期隻有十幾天,所以很小的時候,在特定的兩周裡,一老一小天天都吃鹹菜炒蠶豆,他不挑食,但最多隻能撐到第二周,他在剝豆子時為難地開口:“奶奶,給我炒個醬油炒飯吧,這個鹹菜越吃越臭了。”而且村裡沒有人家這麼吃,連許躍來找他玩都說你們家的菜壞了吧,好臭。
“龍龍啊,聞着臭吃着香,這是好東西的,鮮掉眉毛啦。”老太太說得眉飛色舞。
“鮮掉眉毛”是老太太的故鄉對鮮味的極緻贊揚。她是浔城人,姓陳的老頭年輕時到浔城收古玩看中了她,她的父親收了兩隻乾隆年間的鯉魚盤和一竿鑲玉煙槍就高高興興把她嫁去了江城。數十年過去,故土無親友,她再沒回去過,隻剩零落幾個鄉音難改,還有那刻在骨子裡的味覺記憶。
年幼的他說完炒飯的需求後,第二天就在一樣的菜裡面吃到了肉絲,三瘦七肥那種,那個時候吃肉對于祖孫倆是奢侈的事,他能數出來一餐吃掉了幾根肉絲,而他吃掉的也就等于盤子裡全部的存量。他也想着留一半給老太太,但她一直不夾,而他小小的身體太渴望肉了。
肉絲也擡高了臭鹹菜的地位,他吃着吃着覺出來了“鮮掉眉毛”的意思。冬去春來,年幼的他開始在每一輪的季節變幻裡期待壇子的開封。
做鹹菜時擠汁液、壓壇子的過程需要大力氣,在他長大後,最後兩年老太太不再腌鹹菜了,他本該聯想到的,那是因為她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
後來他試過複刻,但不會有人教他怎麼成功做出聞着臭吃着香的鮮掉眉毛的鹹菜了,和那句他也不記得什麼時候講的“我忙完了帶你去浔城旅遊,住最好的酒店”一樣,歸于空無。
伍園發覺他出奇地安靜,塔塔吃飯的動靜都比他們大,她看向他,他失焦的眼神沒有閃避,而是一點點地聚焦到她的眼眸裡。
陳易看着她,當說“鮮掉眉毛啦”加了柔柔上翹的尾音,那就是老太太的鄉音,原來,那也是伍園的鄉音。這個突然的發現令他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羁絆,他很清楚浔城有一個小鎮以制筆出名,原來她是蓮鎮人。
天空已經完全地暗了下去,熱氣裡身後的燈光不足以使她看清他的表情,隻能看到他的眼睛像覆蓋了一層冰水,晶瑩閃動。
他看上去怅然又脆弱,她直覺如果她說點什麼打破了寂靜,那層冰水就會出現一個缺口,快速地破碎。
絕對的安靜拉長了時間,其實過去了沒幾秒,熱氣模糊中冰水消融,他已經拿起湯勺舀粥,又拿起小碟子,給自己額外多加一點醬。
他試圖解釋自己的失态:“我想到以前吃過的很鮮的鹹菜,走神了。我已經很久沒想起來了。”
她見他還在機械地加醬,她擡手輕輕地抵住碟子,輕聲說:“再加就太鹹了。”
手上的阻力使他徹底回神,陳易把碟子放下來,指節不小心擦到了她的手背,帶着癢意的觸感和胸中的轟隆聲同頻。
伍園等了一會兒,他沒再說什麼,唯一的聲響是他的勺子和碗輕微的碰撞聲。他左手大拇指以極緩的頻率撥着碗口,令她覺得他的沉默源自無從說起,而非無話可說。
她添了一碗粥,放下餐具等熱氣消散,她同他講起家鄉的土特産:“在我們那的菜市場路邊,有阿婆也會做兩種鹹菜去賣。一種是菜葉子做的,一種是菜梗做的,非常鮮,隻是味道不是本地人的話聞不慣。”
陳易放下勺子,說出自己笃定的猜想:“你的家鄉在浔城,對嗎?這種鹹菜是裝在壇子裡的嗎?”
他的問題踩在了旅行者的邊界線,然而他再一次獲得了來自她的包容,她的驚訝一閃而過,而後繼續介紹:“嗯,鹹菜壇子的蓋打開,先要取出一團稻草,一張覆蓋膜,買多少抓多少,用杆秤稱重。聞不慣的人在開蓋時就跑了,聞得慣的人一大袋地買,回去炒任何肉都好吃。”
伍園回憶着細節。她無從知曉他是怎麼猜到她來自哪裡的,也許是電話号碼自動顯示,也許是不自知的口音,違和的是他絕不像關注這些細枝末節的人。他說出浔城兩個字的時候嗓音無比輕柔。
“你去過浔城嗎?”她問他。
“我隻去過一次,三……四年前了,因為工作,沒有逛任何地方就離開了。”陳易變得有問必答。那次他沒告訴老太太,因為工作時間很趕,總覺得以後帶老太太來的機會多得是。
可是計劃沒趕上變化,回去江城後,林之嘯已經完成了礦井投資的評估,而他躊躇滿志地飛去見了迪哈拉。導緻來去匆匆,趕路的目的性太強,就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他不記得浔城的一樹一葉。
“那種鹹菜現在還有賣嗎?”陳易問她。
“長大後很少碰到了,會做的老人家年紀大了,現在不是講究健康飲食嘛,買的人和會做的人一樣越來越少了。”
他低頭說:“是啊,越來越少了。”
一鍋粥分别落肚,飽食使人陷入慵懶,而陳易利落地端起鍋還夾着兩隻碗走去廚房了,伍園緊跟着站起來,才真切地感受到長腿有長腿的優勢,追不上。她拿起塔塔的餐具去清洗。
她去還塔塔的碗時,發現陳易已經動作快到收拾完在給塔塔喂魚油了,塔塔的傷口邊緣已經長出了小小的絨毛。
連伍醫生在跟進後續的時候都感歎它主人怎麼養的,恢複得這麼快。伍園告訴她哥,它的主人每天給它補魚油、補營養餐、擦愈合膏,虔誠而細緻。
她也蹲下來,對大狗另一側的陳易說:“塔塔被照顧得特别好。”
他倏地擡頭,目光越過塔塔的背,看見她彎彎的眼睛。她忽地豎起兩個大拇指對他的盡職盡責進行了充分的肯定。
這動作神态出現在她身上,可謂跳脫。她的拇指比一般人的更修長,點贊的手勢看上去賞心悅目,他自然地受到感染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