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仙盟的必經之路,要走過青雲階,素來幹淨不染纖塵的階梯,此時卻血色蔓延。
鶴谙的白衣早已看不出原本顔色,手中的劍“望塵”發出凄厲嗡鳴。
師尊送他這把劍時的喜悅還曆曆在目。
“鶴谙,這把是我以前的佩劍,現在轉增與你。”
“它叫望塵,希望你如它一樣,時刻記得自己的本心。”
可此時劍身纏繞着不詳的黑紅霧氣。
鶴谙踏過一具具屍體,腳步沉重且堅定,嚴重翻湧着瘋狂與絕望交織的漩渦。
“下一個是誰?”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話,“是天璇掌門……還是仙盟盟主?”
仙盟殘存的各家門派弟子縮在結界後發抖。
兩個時辰前,這位衆人眼裡“上好的藥材”破山門而出,劍下亡魂已逾百人。
“鶴谙……停下!”一道半透明的身影漂浮在他身側——前些日子聽寒被仙盟盟主及天璇掌門重傷後,無論如何吸入淵述所供的靈氣也無法保持人形,隻得以半透明的形态遊蕩各處。
甚至已經無法再看到腰部以下的身體了。
得知鶴谙殺戮的消息後連忙趕來,可他早已無法接觸任何實物,隻能眼睜睜看着人堕入魔道。
“師尊,你看見了嗎?”鶴谙突然笑起來,劍尖挑起地上一顆頭顱,“這是當年設計陷害你的人之一,他死前居然說他不知會害死你——”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轉為哽咽,“他們分明什麼都知道!”
聽寒的魂魄劇烈波動,就好像他多偷來的這段時光,仿佛天道故意要他目睹這場因他而起的殺戮。
“鶴谙,停手吧,我的死隻是約定俗成……”聽寒試圖去抓住他的手腕,手掌卻直接穿了過去,“别再牽連無辜……”
鶴谙見此場景,眼眶蓦地紅了,“無辜?”他猛地轉身,眼中血絲密布。
“仙盟上下,誰不知他們的陰謀?”他劍指後方,“尤其是那些躲着的懦夫,明知不公卻不敢吭聲,比動手的人更該死!”
結界應聲而碎,在一衆慘叫聲中,聽寒看見鶴谙美心那道黑氣已蔓延至太陽穴,是心魔徹底吞噬神智的征兆。
他偏頭望了天際一瞬,所剩無幾的靈力與修為化身為一枚玉符拍在鶴谙後心。
那是淵述很久之前修煉出來為他吊命用的,他瞬間築成一枚“囚心鎖”,用來禁锢黑化的鶴谙,以及……
鶴谙身形一滞,不可置信地轉頭:“你……攔我?”
“我不能讓你背負更多殺孽,”聽寒的聲音輕得像歎息,随着玉符融入體内的光束,銀色鎖鍊從虛空伸出,将鶴谙的四肢牢牢束縛住。
仙盟殘部見狀,紛紛祭出法寶,想要借機除掉他。
聽寒的魂魄卻驟然擴大,化作一道屏障擋在鶴谙身前。
“所有罪責在我,”他對着衆人說,後半句的聲音卻隻讓鶴谙聽見,“安安,睡一覺吧,等你醒來……”
鶴谙心頭浮現不好的預感,用力掙脫鎖鍊,眼中的嗜血與清明交替閃現,“師尊,你要做什麼?别做傻事……求你。”
聽寒沒有回答,隻伸手虛撫過鶴谙雙眼,看着他在囚心鎖的作用下陷入昏睡,然後轉身面對驚魂未定的仙盟衆人。
“聽寒!你縱徒行兇,該當何罪!”仙盟盟主早已被鶴谙重傷,方才恢複了些許,見沒有威脅了厲聲喝道。
白衣魂魄微微颔首,眼神冷清:“是我操控鶴谙殺人。”
他擡手,地上數百炳斷劍懸浮而起,“現在,我來結束這一切。”
“你要幹什麼——”
聽寒緩緩來到盟主身前,眼神冰冷,“我對飛升毫無執念——是你貪戀又嫉妒我比你強,欲害我失去修為,且失去飛升機遇。但你萬萬沒想到,淵述會與我同時飛升,我又毫不猶豫地放棄。”
“這、這些往事,你記那麼清楚做甚!”盟主止不住往後退了兩步。
“我也不想記——可鶴谙會記一輩子,”聽寒手起刀落,“如果我死前沒親手除了你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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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淵述才從積壓許多的公務中脫身,匆匆趕來,此時仙盟已無活口。
他總血泊中央找到被囚心鎖緊固的鶴谙,以及守在一旁……幾乎隻剩一顆腦袋的聽寒,震驚地發不出聲來。
“你……”淵述看着他,又扭頭看向滿地屍骸,聲音發顫,“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聽寒僅剩的靈魂在陽光下幾近透明,“清理門戶。”
淵述也得知當年的真相,可他知聽寒不在意,他也曾打算放棄機會供聽寒飛升,能讓聽寒回旋镖的隻有一個理由。
他劍指聽寒,手卻止不住顫抖,“可鶴谙屠殺在前,你補刀在後,這是滔天大罪!”
“他受心魔所控,神志不清。所有殺戮皆出自我手——用他的劍,借他的形,但每一劍都是我下的命令。”聽寒平靜地闡述。
淵述冷笑:“你以為我會信?”
“我有證據,”聽寒趨勢最後的靈力恢複軀體,并凝實,撩開左袖露出手腕,那裡有一道正在潰散的血紋,“可将他人罪業轉嫁己身——現在所有殺孽都系與我魂,天道為證。”
“不!”一旁的鶴谙瞳孔驟縮,他瘋狂掙紮,鎖鍊嵌入皮肉卻毫無察覺,“師尊撤了禁術!我不要你替我……那些害你的雜碎該死!”
“晚了,”聽寒眼神溫柔地注視着他,“禁術已成。”
淵述雙眼猩紅,猛地閉眼,聲音艱難,一字一頓:“即便如此,你也難逃刑罰。”
“我自請入輪回。”
天邢台的雷聲持續了七日。
聽寒的魂魄本就支撐不住,現被仙法吊着最後一口氣,跪在陣眼中央,任由天道鎖鍊穿透靈體。
每道雷霆落下,他的靈魂便淡一分,雙目緊閉,不願再看台下被禁锢的鶴谙一眼。
鶴谙雙目悲恸地望向他,渾身顫抖,直至聽寒劇烈咳嗽,他再也忍不住地劇烈掙紮,“師尊——一切都是我做的,與我師尊無關!”
“與他無關——你們放開他!!”
“安安?又一人睡不着?”聽寒溫柔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月光為他鍍上了一層不真實的幻影。
“師尊,外面打雷了……我有點怕……”鶴谙猛地撲進他懷裡。
聽寒也隻是歎息一聲,還是将他拉進來,轉身關上門。
“被子也沒拿……?”聽寒的疑問才問出口,便見到鶴谙再次化身成小狐狸,已經趴在床榻上等他了。
他無奈,走過去躺好,将小狐狸往懷裡攏了攏,用被子一起罩住,“記得鼻子伸出來,悶到就不好了。”
小狐狸“嘤嘤”了兩聲,又往他懷裡拱了拱,尋了個舒服的姿勢。
夜深人靜,身邊的呼吸均勻綿長,小狐狸小心翼翼探出頭,觀察了一瞬才敢化為人形,偷偷将師尊抱在懷裡。
見懷裡的人依舊沒有醒來的征兆,鼓起勇氣湊過去,動作輕柔地吻上對方的唇。
沒什麼溫度,卻很柔軟。
鶴谙高興得像吃到糖的孩子。
可他不敢太久,淺嘗辄止就變回狐狸,尾巴無意識地晃了晃,又晃了晃,其中一條纏住了師尊的窄腰,滿足地入睡。
師尊,來日方長哦。
聽寒卻睜開了眼睛,神色無奈。
心悅……已死之人啊。
鶴谙眼睜睜看着師尊受過最後一道天雷後,魂魄瞬間消散,化作無數光點,徹底消逝。
“師尊——”
“安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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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關的風裹挾着塞外的荒寒,如利刃般狠狠割磨着人的臉頰。
戎桉站在城垛上,鐵甲覆着一層薄霜。
昨日,他收到密報,敵國安插在軍中的高級細作欲傳播重要情報。
此刻,他望着遠處風雪中晃動的火把,那是他派出的親兵正押解犯人歸來。
“将軍,人帶到了,”副将抱拳複命,“果然是胥先生。”
戎桉的手指在劍柄上收緊。
胥無,他的首席謀士,三年來為他出謀劃策的知己,也是心意相通的……現在想來,那些精妙的計算、“偶然”獲得的敵情,全是精心設計的陷阱。
地牢裡,胥無悲鐵鍊吊在邢架上,單薄的白衣已被鞭子抽得破爛,露出道道血痕。
可當戎桉踏入牢門時,階下囚竟擡起頭,對他露出一個熟悉的微笑,就像往日在他帳中讨論軍務時那樣。
“将軍親自審我?”胥無聲音沙啞卻從容。
“你還有臉笑?”戎桉一把掐住他下巴。
胥無被迫仰頭,卻仍直視着他眼睛:“将軍眼中有淚。”
将軍猛地松開手,像是被燙到一般,他背過身,假裝整理刑具掩飾心緒:“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說出你們的内應,我饒你不死。”
身後傳來鐵鍊傾響,他似乎在搖頭,“将軍知道的,我不會說。”
戎桉拿起燒紅的烙鐵,卻在轉身時見到面前的光景僵住了。
胥無被吊起的姿勢讓衣領敞開,露出鎖骨下方的一道箭疤——那是去年秋獵時,為他擋下刺客留下的。
當時胥無發着高燒還笑着說:“這一箭換将軍平安,值了。”
烙鐵“當啷”掉在地上。
“為什麼?”戎桉聲音發顫,“三年……一千多個日夜……全是假的?”
胥無眼中閃過一抹痛色:“不全是——教将軍下棋是真的、陪将軍守歲是真的、在篝火邊共飲的每一杯酒……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