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元德十九年春,京西道,沅州郊外。
杜槿蘇醒時隻覺腦後一陣劇痛,眼前黑影重重,耳邊依稀聽到一個婦人聲音喝罵:“這殺千刀沒良心的玩意兒,還讓不讓人有活路!”
一群人圍着指指點點,“這小娘子又被她家人打了?”“她家人是那個跛子吧,怎麼被丢下了?”“陳跛子?那是個拐子,肯定不是她家人!”
杜槿混沌的大腦轉了轉,無暇關注周圍情況,先習慣性摸上自己手腕。脈形細、脈體軟、脈位沉,脈象細弱無力,身體氣血不足,極其虛弱。
尚未來得及思索,杜槿突然意識到不對,心中大驚:這是誰的手!
勉力睜開眼,這身體四肢細瘦,骨骼凸起,皮膚枯黃皴裂,指甲又黑又髒。杜槿從醫多年,衛生習慣極好,即便是纏綿病榻之時也一向講究幹淨,絕不會讓自己狼狽。
見周圍人衣衫古樸,與古裝劇一般無二,杜槿恍惚間有了猜測,自己約莫病逝後靈魂又進入他人身軀,得以重活一世。
正懵懂間,方才說話的中年婦人又問:“杜娘子,可能站起來?”眼前這婦人一張圓盤臉,慈眉善目,衣衫破舊但幹淨,杜槿心中不禁略有好感。
婦人見杜槿眼神呆滞木讷,寬慰道,“杜娘子莫慌,你可還記得我?”見杜槿搖頭,又來攙扶,“我是蘭嬸,先前見過的!你還給我家小子送過一把三月泡。”
杜槿定了定神,順勢由蘭嬸攙扶起身,道了聲謝。
眼前場景如此不真實:二人身處荒郊野嶺,前後望去,群山蒼茫,嶙峋岩石如巨獸獠牙般刺破林莽,暮色中幾株野決明在石縫中搖曳,滿眼荒涼肅穆。
山石間的蜿蜒山道上,正車馬喧繁、熙熙攘攘,蠕動着蛇群般的逃難人群。不少簡陋車架在坎坷路上吱呀前行,男女老少拖家帶口趕路。有人穿着齊整,能看出身上布料十分精緻;也有人衣衫褴褛,背着簡陋行李,懷裡抱着哭泣的孩童,佝偻着腰,行路全靠雙腳。
一時間,車馬刺耳吆喝聲、孩童尖銳哭鬧聲、帶着五湖四海口音的争吵聲,各路聲音灌入耳中,讓人大腦嗡鳴,頭暈目眩。
這身體連雙草鞋都沒有,坎坷石路磨得腳底生疼,杜槿沒走兩步就龇牙咧嘴。
身邊這面善婦人似乎認識原主,如今恐怕是自己唯一的指望,杜槿斟酌着開口詢問:“蘭嬸,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婦人挽着杜槿道:“天色晚了,先去我那兒過夜。方才我去那河邊打水,遠遠見到有人推搡,沒想到竟是你。”
蘭嬸看着杜槿的眼睛,柔聲道:“如今那跛子已跑了,隻管與嬸子說實話,他不是你家人吧?”
杜槿腦中飛速盤算,低眉垂目,“蘭嬸,實不相瞞……我、我好像記不太清以前的事情,可能是方才磕到頭了。”
“啊,那你先好好歇歇,莫再耗心神。”蘭嬸十分心疼,“記不清也沒關系,那跛子也不是什麼好人,你先與我們走。”
杜槿面上不動聲色,心中暗暗思索這婦人與原身的關系。方才聽圍觀之人閑談,原身約莫是被拐的孤女,如今被拐子抛下,又被這面善婦人照拂,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隻是不知這群人是要去哪裡,為何這麼多人一起趕路?陌生時空,前路茫茫,自己日後又如何生存?
杜槿滿是擔憂困惑,隻能先随這蘭嬸離開。好在原身也姓杜,倒是有了些許親切。
正說着,兩人便到了道旁僻靜處,一輛驢車、一處篝火,四五人正在樹蔭下席地而坐,旁邊散落着簡陋的鋪蓋與鍋碗。
蘭嬸遠遠吆喝起來:“當家的,果然是杜小娘子,我沒看錯。”又轉頭細聲細氣,“你可還記得我家人?”
杜槿冷靜搖頭,“都不記得了。”
一個中年男子迎來,粗眉闊面、高鼻厚唇,十分淳樸和善,“杜娘子上車歇會兒吧,可有受傷?”
旁邊一秀氣女孩叽叽喳喳道:“杜娘子,這麼巧又見面了!我叫趙林林,先前隻曉得你姓杜,閨名是什麼呀?”又給杜槿拿了個餅子。
“多謝小娘子,我叫杜槿,木槿花的槿。”杜槿不知道原身之前與這家人有過什麼經曆,猶豫片刻還是先接過了餅子。這身體腹鳴如鼓,四肢無力,已嚴重營養不良,也不知道多久沒吃飽過。
餅子粗劣幹巴,入口泛着微微苦味,應當是麥子磨碎混進大量的麸皮,又不知放了多久,十分剌嗓子。但逃荒路上能遇到好心人分口糧已是不易,可不是挑剔的時候,杜槿便用口水潤濕餅子,努力咽下去。
言語間可以聽出,這樹下幾人應該都是一家的,領頭的便是那蘭嬸夫君、名喚趙方平的闊面男子。蘭嬸的女兒趙林林約莫十三四歲的樣子,不知為何對自己很是親近。
舉家逃荒,為何突發善心幫助自己一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