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呸呸!别說這等晦氣話!”杜槿怒目,“何況若是沒遇見我,誰會替你立墳啊!”
商陸含笑望來,眼眸在暮色中盛滿細碎的光。他的眼窩是極深邃的,眉骨高挺,下颌輪廓分明,神情嚴肅時十分鋒利冷峻,眉目含情時又深情款款、極盡缱绻。
杜槿一時看癡了,分不清是河面的波光更潋滟,還是他的冰藍雙眸更燦爛。
“槿娘,同我在一起,你可曾後悔?”商陸突然開口。
“為何這般問?”
“北凜已亡,我如今不過是個鄉野村夫,連件像樣的首飾衣裳都不能給你。”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還累你卷入這般險境……”
“有嗎?”她掰着手指細數,“白河村、寶通寺、鄧州、烏蒙、百越、洪州,哪次不是我拖你下水?”
商陸哂笑:“你慣是會安慰人的。”
杜槿眉眼彎彎:“實事求是嘛!況且你是村夫我是村婦,也沒有誰比誰高貴。”
“我一個狄人,面目醜怪……”
“哪裡醜怪!”杜槿一萬個不同意,“我就是愛你這模樣,喜歡你的藍色眼睛,喜歡你的小麥色皮膚!” 她神色認真,“商陸,我很喜歡你,不可以這樣說自己。”
男人面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倏然轉身,但通紅滴血的耳尖已暴露了他。
“你不會害羞了吧?”杜槿笑着歪頭看過去,又被他側身避開。
夕陽為他勾勒出挺拔的輪廓,肩背寬闊,雙腿修長,側腰帶着緊緻的弧度向下收窄,連影子都透着力量,是極其漂亮性感的身材。
杜槿從背後環住他的腰:“商陸,在我面前,你不必這樣卑微。”
她終于明白問題出在哪裡——在商陸的潛意識裡,他仍然将自己視為罪人。他被過去的經曆打碎了高傲,對眼前幸福充滿惶恐。
他對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有着強烈的不配得感。
商陸半晌不言,良久才轉身将她緊緊擁入懷中。
“你心裡有事。”杜槿笃定道。
“瞞不過你。”商陸歎息,“南霁霄邀我入朝助他,但此舉危險,稍有不慎便會……”他喉結滾動,“我死不足惜,但你……”
“怕事敗連累我?”杜槿接過話頭。
商陸颔首:“甚至會拖累青山村和青山藥行。”
杜槿沉思片刻:“方才我說要上赤蚨号,那般危險,你為何不攔我?”
商陸對這個話題有些不解:“你醫術超群,機敏聰慧,本就不是尋常閨閣女子,我豈能阻攔你?”他想起往事,不由莞爾,“況且先前也沒攔住。”
“那我也一樣。”杜槿正色道,“你身負家國之仇,又曾是勇冠三軍的北凜将軍,注定與尋常男子不同,我又豈能因私心阻你?”
“槿娘……”商陸胸膛震顫,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好。
杜槿眨眨眼:“況且咱們也不一定會輸呢!齊肖雖讨厭,但人不蠢笨,加上青杏谷的錢糧支援和百越的冶鐵術,未必沒有勝算。”
“真要敗了,咱們就舉家逃往羁縻山,投奔蒼術去。”
她笑得燦爛:“天地廣闊,何處不是容身之所?”
三日後,洪州燈節。
望江樓上燈火如晝,知州馮松元着绛紫官袍端坐主位,通判孫備與各廳曹屬官分列左右,面上皆挂着笑意。洪幫幫主江岸止一身青色官服,正與馮松元耳語。
“齊大人。”孫備舉着酒盞熱絡道,“今夜洪州千燈盛會,官民同樂,大人遠道而來,下官敬您一杯。”
齊肖還禮:“孫大人客氣,洪州一派盛世安甯之景,諸位治理有方。”
馮松元撫須笑道:“齊大人謬贊。聽聞大人近日走訪民間,不知可有所得?”
“不過賞玩風物罷了。”齊肖目光掃向樓下人群,“城中好生熱鬧。”
河畔的街巷張燈結彩,人頭攢動,小販穿梭其中,孩童嬉笑玩鬧,吆喝聲與歡笑聲交織成片。随着暮鼓聲起,萬千花燈沿着河岸次第點亮,引得岸邊百姓歡呼雷動。
轉過喧鬧的街市,一艘赤桅青帆的貨船悄然駛出渡口。
“都給老子打起精神!韓爺和四爺特意交代,今晚這趟貨要是出了岔子,大夥兒都别想看見明早的太陽!”龐峰在甲闆上呼喝。
洪幫船工們噤若寒蟬,纜繩吱呀摩擦,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昏暗潮濕的底艙裡,近百個衣衫褴褛的婦人孩童手腳皆縛,不少人正嘤嘤哭泣。
角落的香蘭按捺不住:“如今哭有什麼用!不如省點兒力氣,找機會逃出去!”
“怎麼逃?”旁邊的小娘子啜泣道,“就算回去也是壞了名節,哪還有活路……”
密閉的艙内嗚咽聲四起,香蘭煩躁掙紮,手腕上的繩索卻越來越緊。身後的貨箱突然“咔哒”一聲,她汗毛豎起,渾身僵直,緩緩轉頭看過去。
木箱輕啟,一個青衣身影躍了出來。
“諸位可是被洪幫所拐?”杜槿拍拍衣袖上的木屑,“想活命的,随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