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夫婦】另一個自己
*私設螳螂小姐叫莉茲,螳螂先生叫伊思
光,從美術館巨大的玻璃穹頂傾瀉而下,如同一場無聲的、金色的雪,覆蓋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也照亮了空氣中的微塵。
我站在一幅色彩狂野、線條幾乎要掙脫畫框束縛的抽象畫前,但那些顔料和筆觸仿佛隔着一層玻璃,模糊而遙遠。真正撰住我所有感官的,是畫框玻璃映出的倒影——我身前站着一個男人。
他很高,側臉輪廓清晰得如同雕塑家一刀刀刻出來的傑作。然而讓我瞬間屏住呼吸,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的,是他微微側轉時露出的那半張臉。
與我一模一樣的眼睛頭發甚至于樣貌,此刻正映在畫框的玻璃裡,與我自己的倒影形成一種詭異而完美的鏡像。
他向我走來,步伐平穩,眼神卻像被磁石牢牢吸住般鎖定着我。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如同水底糾纏的水草,悄然纏上我的腳踝,冰涼又帶着宿命般的牽引力。
“莉茲?”他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許久未用的琴弦被輕輕撥動。他準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從他唇間滑落,帶着一種奇異的、被歲月摩挲過的熟稔。我下意識地點頭,喉嚨發緊,隻能發出一個微弱的音節:“你…?”
“伊思。”他報出名字,目光依舊在我臉上,尤其是那雙眼睛上,帶着一種近乎貪婪的審視,仿佛要從這不可能的鏡像中确認某種宇宙的密碼。
“我就知道,”他嘴角牽起一個微小的弧度,那笑容裡混雜着難以言喻的笃定和一絲難以捕捉的疲憊,“我們會遇見。這感覺……。”
他的話語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一圈圈混亂的漣漪。
陌生?不,這感覺絕非初次相識的陌生。他身上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磁場,一種奇特的“正确感”,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填補了我生命中某個一直空缺卻未曾察覺的角落。荒謬的念頭一閃而過:我們像是從同一塊布料上裁下的兩片,隻是被命運強行撕開了太久。
美術館的相遇之後,伊思以一種近乎理所當然的姿态融入了我的生活。他的存在熨帖得驚人。他熟知我所有微小的習慣,咖啡要加多少糖,放涼到幾度才入口;深夜閱讀時台燈需要調到哪個角度最舒适;甚至是我對某種特定香氛幾近過敏的生理反應。他總能在我蹙眉之前遞上溫水和抗過敏藥。這種默契超越了熱戀的甜蜜,更像是一種……肌肉記憶,一種身體對自身的自然呼應。
這份宿命般的“注定”感,成了我們關系的基石,沉重而華麗。很快,我們結婚了。婚禮很簡單,隻有幾個至親好友。交換戒指時,他握緊我的手,指節用力到微微發白,眼神複雜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翻湧着愛意、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還有一絲我無法解讀的、深藏的恐懼。他重複着那句誓言:“無論疾病或健康……”聲音低沉,仿佛每個字都承載着重量。
婚後不久,我懷孕了。新生命萌芽的喜悅像春日初融的溪流,浸潤着我們的小家。然而,這份喜悅并未在伊思臉上持續綻放。他眼中的憂慮如同陰霾,越來越濃重。他購置了各種精密的便攜式儀器,胎心儀、家用超聲探頭、能追蹤細微生物電流的複雜腕帶,甚至還有一台小型的基因序列快速分析儀,擺滿了書房一角,那裡成了他專屬的、彌漫着消毒水和電子設備特有氣味的微型實驗室。
他近乎偏執地記錄着一切。胎心每一次微妙的跳動、胎兒微小的踢着肚子、孕期的細微變化……每一次檢查,他都會用特制的容器小心翼翼地保存好我的血液樣本。他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隻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符号、數字和曲線圖。他伏案工作的背影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孤獨和專注的絕望。
“伊思,放松點,好嗎”我有時會從背後輕輕抱住他,試圖撫平他的僵硬,“醫生都說一切正常。你太緊張了。”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松。
他會猛地一僵,然後慢慢轉過身,把我緊緊摟在懷裡,下巴抵着我的發頂。他的擁抱用力得幾乎要将我揉碎,帶着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我知道,莉茲,我知道。”他的聲音悶悶地響在我頭頂,帶着一種奇怪的顫抖,“我隻是……隻是必須弄清楚。為了你,為了孩子。”他的目光會越過我的肩膀,投向那些冰冷的儀器,眼神空洞而遙遠,仿佛在凝視一個深淵。
随着預産期的臨近,他這種無聲的恐慌達到了頂點。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在書房裡踱步,或者對着電腦屏幕上那些複雜的基因組圖譜發呆。他變得異常沉默,看我的眼神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種……告别般的哀傷。有一次,夜半醒來,發現他不在身邊。我悄悄走到書房門口,虛掩的門縫裡透出屏幕幽藍的光。他背對着門,一隻手深深插進頭發裡,另一隻手緊緊攥着一份剛打印出來的、還帶着機器餘溫的報告紙。我聽到他壓抑的、近乎崩潰的哽咽聲,破碎地低語着:“……完全匹配……怎麼可能……另一個……輪回……” 每一個詞都像冰冷的針,刺穿寂靜的夜,紮進我的靈魂。我捂住嘴,沒有驚動他,悄無聲息地退回了卧室,徹骨的寒意從腳底蔓延至全身。
那個決定命運的夜晚來得毫無預兆。劇烈的宮縮像海嘯般将我吞沒,一波強過一波。伊思表現得異常鎮定,甚至可以說是某種接近解脫的平靜。他快速而有序地準備好待産包,動作精準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他緊緊握着我的手送我去醫院,手指冰涼,但異常穩定。他的眼睛在昏暗的車内燈光下,那雙綠瞳閃爍着一種奇異的光芒,像是燃燒到盡頭的恒星最後的輝光。
“别怕,莉茲,”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刻印自骨髓,“記住,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是你的錯。我們……”他停頓了一下,喉結劇烈滾動,“……是被鎖定的軌迹。”
産房裡,白熾燈冰冷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得嗆人。陣痛幾乎要撕碎我的意識。每一次劇痛襲來,我都在一片模糊的光影和尖銳的噪音中徒勞地尋找伊思的眼睛,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他就在我身邊,緊緊握着我的手,那隻手依舊穩定,但掌心全是冰冷的汗水。他的目光始終在監測心跳和宮縮強度的儀器屏幕上,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那專注裡透出一種近乎獻祭的悲壯。
就在助産士喊着“看到頭了!用力!”的關鍵時刻,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讓我眼前發黑,短暫地失去了幾秒鐘的感知。等我從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掙紮出來,大口喘息着,汗水浸透了頭發和衣服,黏膩冰冷。劇痛稍緩,我下意識地、幾乎是本能地側過頭,去尋找那隻一直緊握着我的手。
身邊的位置空了。
隻有床單上留下一個淺淺的、正在迅速冷卻的凹痕。那隻給予我支撐和溫度的手,消失了。
“伊思?”我的聲音嘶啞破碎,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目光慌亂地掃過産房,助産士在專注地引導,護士在準備器械,醫生冷靜地操作着……唯獨沒有他。那個幾秒鐘前還如同磐石般守在我身邊的人,如同水汽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拽住了我的心髒,比宮縮更甚,扼住了我的呼吸。
“他……他人呢?”我掙紮着想坐起來,卻被助産士輕輕按回産床。
“那位先生?”助産士擡頭看了一眼空位,眼神裡也掠過一絲困惑,随即被職業的冷靜覆蓋,“剛才還在……可能去洗手間了?别擔心,媽媽,專注!孩子要出來了!用力!”
但我知道不是。那種冰冷徹骨的預感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在下一波更猛烈的陣痛吞噬我之前,我的目光瞥見了枕邊——那裡放着一個沒有任何标識的牛皮紙文件袋,厚實而冰冷,像一塊墓碑。
劇痛再次排山倒海般襲來,将一切疑問和恐懼暫時淹沒在生理的洪流裡。伴随着一聲響亮的啼哭,我的女兒來到了這個世界。筋疲力盡的我,甚至沒有力氣第一時間去抱她。當護士将一個溫熱柔軟的小生命放到我胸前時,一種巨大的、原始的溫柔暫時沖淡了伊思消失帶來的冰冷裂痕。小小的女嬰,皮膚還帶着胎脂的微紅,皺巴巴的,像個小天使。然後,她慢慢地、試探性地睜開了眼睛。
綠色的宛如大自然般的雙眼。
那雙眼睛,與我的一模一樣。此刻,它們清澈地映出了我蒼白、汗濕、寫滿驚駭的臉。
世界瞬間失重。産房明亮的燈光、嬰兒響亮的啼哭、護士溫柔的祝賀……一切都扭曲、模糊,被抽離了聲音和色彩。隻剩下那雙眼睛,那雙與我、與伊思同源的眼睛,像兩面殘酷的鏡子,将我釘死在原地。徹骨的寒意,從指尖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連心髒都幾乎被凍僵。
我顫抖着擡起手,指尖幾乎不敢觸碰那個冰冷的牛皮紙袋。它像一個潘多拉魔盒,散發着不祥的氣息。我用盡産後殘存的所有力氣,撕開封口。裡面隻有一份薄薄的、打印清晰的基因測序分析報告。
報告首頁,最醒目的位置,是三個并列的基因圖譜标識符:樣本 A(母親:莉茲),樣本 B(父親:伊思),樣本 C(胎兒:女)。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下方那行加粗的結論性文字上:
【結論:遺傳學分析】
樣本A(母親)與樣本B(父親)的核基因組序列,經全面比對,顯示100%同源性。排除所有技術誤差及污染可能。二者為同一生物來源的完全匹配樣本。
樣本C(胎兒)的基因組序列,與樣本A及樣本B相比,顯示出完全一緻的遺傳物質傳遞模式。其為樣本A與樣本B結合後産生的生物學後代,其基因組構成與親代樣本A/B具有理論上的完全一緻性。
報告紙從我失力的指尖滑落,飄落在潔白的産床被單上。100%同源性。同一生物來源。完全一緻性。
那個與我擁有相同、洞悉我一切習慣、說我們注定相遇的男人……他是我自己?生物學意義上的另一個我?而我剛剛生下的女兒……是我們的“完美克隆體”?伊思那無法解讀的恐懼、他瘋狂的測量記錄、他絕望的低語……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份冰冷的報告強行焊接在一起,拼湊出一個令人靈魂戰栗的恐怖真相。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我猛地側過頭,對着床邊的污物桶劇烈地幹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膽汁的苦澀灼燒着喉嚨。護士驚呼着上前,我蜷縮起來,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冷汗瞬間濕透了剛換上的病号服。世界在我眼前旋轉、碎裂、崩塌,露出它荒誕而猙獰的底色。
伊思再也沒有出現。人間蒸發。報警、尋人啟事、動用一切關系……所有的努力都石沉大海。他如同從未存在過,隻留下那個巨大的、散發着詭異寒意的謎團,和一份足以颠覆一切認知的基因報告。我帶着女兒莉莉絲回到了空蕩蕩的公寓。這裡每一寸空間都殘留着他的氣息,卻又像一個精心布置的巨大騙局。那份報告被我鎖進了書房最底層的抽屜,鑰匙扔進了櫃子。我試圖用隔絕來封印那個恐怖的事實,但它的陰影無處不在。
莉莉絲在長大。她的眉眼越來越像我,也越來越像……他。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見底,看過來時,總帶着一種超越年齡的了然。她異常安靜,很少哭鬧,對秩序有着近乎偏執的要求,玩具必須按顔色和大小嚴格排列,繪本看完必須放回原位一絲不差。她最喜歡的遊戲是“扮演”。她會翻出我的舊衣服,笨拙地套在身上,對着鏡子模仿我說話的神态、走路的姿勢。有一次,我走進房間,看見小小的她穿着我的一件舊襯衫,袖子挽了好幾道,正對着鏡子,用我常用的語氣,清晰地說:“伊思,我們是被選中的。”那一瞬間,我如墜冰窟,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時間如同河流,緩慢流淌了五年。那份報告帶來的驚濤駭浪,被日常生活的瑣碎和撫養莉莉絲的辛勞強行壓制下去,沉入意識的深海,卻并未消失,而是化作一片永不消散的陰霾,籠罩着我們的家。
莉莉絲五歲了。她繼承了我和伊思(或者說,另一個我)所有顯著的特征,尤其是那雙獨一無二的綠瞳,清澈得如同未被污染的森林,卻也深邃得讓人心慌。
她比同齡孩子安靜得多,帶着一種與生俱來的、近乎疏離的沉靜。她依舊迷戀“扮演”遊戲,對象永遠是我。她模仿我泡咖啡的姿勢,模仿我打電話時微微蹙眉的表情,甚至模仿我疲憊時揉捏太陽穴的小動作。她的房間裡,一切物品都擺放得如同用尺子量過,整齊得令人窒息。每次看到,那份鎖在記憶深處的報告冰冷的觸感就會重新爬上我的脊背。
那個傍晚,夕陽的餘晖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将客廳染成一片溫暖的橙紅。我蜷在沙發裡,筆記本電腦擱在腿上,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報表,數字在眼前跳動,卻難以進入大腦。連續幾晚被混亂的夢境侵擾,精神如同繃緊的弦,疲憊感沉甸甸地壓在眼皮上。
莉莉絲坐在地毯上,面前攤開一本厚厚的動物圖鑒。她看得異常專注,小小的手指輕輕點着圖片上的雪豹。夕陽的金光勾勒着她柔和的側臉輪廓,那綠瞳在暖光下流轉着奇異的光彩。
“媽媽,”她忽然擡起頭,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地,卻瞬間刺破了我混沌的思緒。她的目光沒有離開圖鑒,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我昨晚又做夢了。”
“嗯?”我強迫自己把目光從屏幕上移開,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柔和,“夢見什麼了?小恐龍還是大飛船?”我試圖把她引向孩子該有的天真想象。
她緩緩地轉過頭,那雙眼睛直直地看向我。那目光不再是孩童的懵懂,裡面沉澱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穿越了漫長時光般的澄澈和……洞察。夕陽的光線正好落在她的眼,那片森林深處,似乎有冰冷的星芒一閃而過。
“我夢見,”她的聲音依舊平靜,沒有任何起伏,每一個字卻像冰錐,精準地鑿穿我勉力維持的平靜,“我變成了你,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