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瑾淞站在那兒,殿外灑進來的春光于他眉間鋪開大片晖色:“學生隻是據實以答。”
“好一句據實以答,”文惠帝眯着眼看初出茅廬的他,“你可知曉,你今日之言若傳出去,有多少人要為此汗顔。”
“有人讀書是為平步青雲,有人讀書是為光耀門楣……總歸是各人有各志。朕有些好奇,你的志向又是什麼?”
“學生家門清貧,幼時雙親用勞作月餘換來的束脩之禮将在下送入學堂。說是學堂,亦不過是一位老秀才在村頭舊廟中随意設了幾張桌子辦成的。”江瑾淞毫不恥于講出這些事,鄉間春日新泥芬芳,天幕悠藍,那時他最愛靠在草垛上看書。
“彼時學生盡全力讀苦讀,想的是未來或能考取秀才,白日去田中耕作,晚間去學館中教書,為雙親頤養天年,便已然知足。”
“後來呢?”文惠帝聽出他話中仍有續言。
“後來年歲漸長,腹中所讀之書愈多,兩眼所見之事亦愈多。山川河海,悲歡離合,所聞遠不及未聞,學生驚覺過往志向實在太小器。天賜學生綿薄資質,有幸走到今日這步,學生隻想若能以已身為鏡,照徹朝野,九死不悔。”
江瑾淞這番話在他退下,乃至于問詢過所有士子後,都還萦繞在文惠帝的耳畔,铮铮如頑石相撞。
“陛下,您決定好前三甲的等第了嗎?”眼見得殿外夕陽将落,一位翰林學士出列問道。
文惠帝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似是極難做出評判。
“狀元,文時之。榜眼……江瑾淞。探花,趙越樓,”他頓了頓,“諸卿意下如何?”
這下輪到學士們相顧不語了。
出列的那位學士婉言道:“微臣覺着或可将江瑾淞再往上擡一擡。”
此話屬實算不得含蓄,畢竟再往上擡一擡,那便隻有狀元之位。
“他确是個難得的經世緻用之才,然過剛易折,朕想壓一壓他的鋒芒。”文惠帝慢悠悠地道出心中所想。
另一位學士聞言站了出來,竟也是為江瑾淞說話的:“正因此子慧氣超凡,言語間才有蕩清俗塵的光華。春闱與殿試中他的表現有目共睹,臣以為陛下當予其狀元,而後傳胪封官時可再施其曆練的機會。”
文惠帝看向剩下一位學士:“盛卿,你怎麼看呢?”
盛學士看了眼身旁的兩位學士:“這位江士子之才确乎擔得狀元,但微臣建議陛下選他還有旁的思量。”
“哦?你且說來聽聽。”文惠帝眸中卷起墨雲。
“數日前因為科場舞弊之事,宮門外聚集了近百位寒門學子振臂呐喊。後大理寺失職,此事暫被擱置。但那些寒門學子心中恐怕積怨頗深,此時若能将狀元給到江瑾淞,他們定能得到安撫,清楚陛下對寒門同樣親厚。”盛學士說完,擡眸瞥了眼他的神色。
文惠帝終于被說服:“行吧,便将江瑾淞改換為狀元,文時之次之,趙越樓最末。”
待幾位學士離開後,文惠帝卸了力仰頭靠在椅上,疲态深重。
賈得全見狀上前為他按揉眼旁的穴位:“近來事多,陛下又有好幾日連霄達旦,奴才在一旁看着心疼呐。”
“再等幾日傳胪事畢,朕便能緩上一陣子了,”文惠帝動了動手指,吩咐道,“香盡了,你去重新點上。”
賈得全稱是,又說:“淑妃娘娘昨日又送來了安神香。倒也真奇,殿内的香昨日剛用盡,娘娘便奉上了新的。”
“淑妃一貫是個貼心的。”提到寵妃,文惠帝眉目間略略舒展。
“陛下,”賈得全瞧着他的臉色,語氣嗫嚅,“奴才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文惠帝睜開了眼,斜視他:“有話便說。”
“此前學子們鬧事那夜,奴才不是呈給您一篇文章嗎?”賈得全應聲道。
“朕記得,那篇奏疏針砭時事,疾如狂風卷蓬草,緩如春溪解凍,堪稱字句珠玑。隻可惜那位書生沒能在紙上留名,叫朕無處尋覓。”文惠帝道。
“話又說回來,那書生不肯落款,恰說明他清正,未有汲汲之心。”
賈得全于是提着碎步來到他面前,對掖雙手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沒能理解他沒頭沒尾唱的是哪出,文惠帝坐起身問:“喜從何來?”
“陛下苦尋的棟梁之才不在天邊,而在眼前,這難道不是一樁值得慶賀的大喜事嗎?”
文惠帝望着他堆笑的臉,有些回過味來:“你的意思是……”
“陛下猜得不錯,您要找的人正是今科狀元江瑾淞。”賈得全今日在殿上見到江瑾淞時,心中先是一驚,随即樂開了花。
他那夜憑着對方的文章逃過文惠帝責難時,全然未有想到之後還能沾上青年的光彩。
“好啊,好極了!”文惠帝開懷笑道,“天要将此子降給我!”
他原就是為了平息寒門士子的怨氣将狀元之位給了江瑾淞,如今一聽青年正是那群士子中的領頭人,心中更覺此決定做得絕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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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千憶從宮門出來時,一眼瞧見了在外等候的林蘊霏。
“好蘊霏,你竟背着我來宮裡!”女孩雙眸盛着明媚的笑意,小跑過來。
“我是進宮來看皇後的,”林蘊霏見眼前人眉目飛揚,想來心情不錯,“順道見你。”
姚千憶湊上來,問道:“真的嗎?我隻是被順帶的那個嗎?”
見她笑而不語,姚千憶退後兩步,惡狠狠道:“真是叫人心寒呢,我将殿下當作最好的朋友,殿下卻将我看成召之即來的普通玩伴,沒意思呐……”
“行啦,我就是特地來等你的,”林蘊霏一把将她拉過來,“你如今會演的很。”
“與你學的喽。”姚千憶嘴上是一點不肯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