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二日,文惠帝及滿朝文武為慶平大師的忌辰休沐一日,而三品以上文武官員則随帝王去臨豐塔内祭拜。
平時安靜的臨豐塔内頓時湧入不少人。
宮中諸位皇子公主幼時皆受過慶平大師的點化祝福,是以文惠帝将他們一并帶去。
臨豐塔八層内設着慶平大師的牌位,但與淨勝寺内那幾位仙逝留下舍利子的高僧不同,慶平大師并未被火化成灰,甚至沒有入棺材就被直接埋在皇城附近的一座山上。
這是慶平大師生前早就做下的決定,文惠帝哪能不成全他。
林蘊霏緊随着文惠帝,執香趨近靈案,對着靈位虔誠地拜了三拜。
她與慶平大師隻見過寥寥數面,對他的印象不深,依稀記得對方面上總是帶着悲天憫人的笑意。
他的笑與謝呈有些區别,那是一種過盡千帆後的支離,曾叫滿腔意氣的林蘊霏覺着不喜。
但林蘊霏如今親身經曆了不少事,才明白他為何比同齡人要蒼老得多。
這位大師舍棄了自己的貪嗔癡怨,雙目卻看見源自旁人乃至整個俗世的苦痛。
達到這般境界,他将得到至高的自由,亦将得到至深的心傷。
将三支香插入香爐中,林蘊霏擡眸很快地與謝呈對視了一眼。
自上次談話後,他們又有好幾日未曾見面。
對方長身立在靈岸邊,穿着一襲白衣,臉上神情淡淡。
香火的光輝投在他的眉間,那裡于是出現一道深邃的陰翳,又仿佛是鑿出的一道傷疤,莫名有些陰森。
待所有人上完香後,文惠帝走至謝呈跟前。
他身後的賈得全躬身遞上一輻卷軸,文惠帝接過交給謝呈:“這是朕畫好的紅梅圖,你得空時且燒給他吧。”
“謝某替師父謝過陛下。”謝呈垂下眉目道。
文惠帝望了眼緩緩燃燒的香,又轉過頭看謝呈,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朕知你心中最不好受,但慶平在天之靈定是不願意瞧見你我為他傷神。”
謝呈緩言稱是,面上的傷懷卻未有褪去。
假作跟着衆人離開,林蘊霏暗自折返回塔中。
謝呈還在第八層,他端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
林蘊霏走至他身旁,發現地上平攤着一幅紅梅圖,而一步之外的銅盆裡炭被燒得通紅。
還沒等她開口詢問,謝呈徑自道:“他最喜歡的花便是紅梅。”
林蘊霏忽然想到此前謝呈在賞梅宴上摘的那束紅梅,怪道那時他放到花枯都不肯丢棄,原來是為了獻給慶平大師。
有些驚異地看向謝呈,林蘊霏心底湧起一陣奇妙的感覺,就好比是在懸崖峭壁上發現了一朵花。
原來謝呈并非不通人情,隻是能叫他挂念的人寥寥,而平素他又将那些情緒封在滴水不漏的皮囊下。
盤腿坐下,林蘊霏輕聲道了句“嗯”,表明她聽見了。
謝呈今日的情緒明顯低沉,想來慶平大師于他而言影響深遠。
他拿起那幅畫卷的一端放入炭盆中,火苗霍然從一角四蹿開來。
烈焰直直地映在謝呈的眸底,将他那些幼稚無用的情緒一道燒盡。
有那麼一下,躍起的焰火幾乎要舔舐到他的指尖。謝呈卻仿佛無知無覺,任由難聞的焦味在空中彌漫。
作為旁觀者的林蘊霏看得心驚膽戰,下意識緊拽住他的袖子,将他的手抽離。
謝呈沉浸在某些紛亂的思緒中,被她得了手。
軸頭掉進炭盆中,砸碎了火焰,火星子四濺。
回過神來的謝呈偏首去看林蘊霏。
這個距離有點太近了,她甚至能看見謝呈面頰上細小的絨毛。
還有謝呈的那雙灰眸,在明滅的火光中接近于琥珀色,叫人忍不住深陷進去。
就連他們的吐息似乎也交雜在一起,對方輕微的呼吸打在林蘊霏的面頰,很熱,很癢。
謝呈先眨了下眼,睫羽蓋住半個逐漸變深的瞳仁。
林蘊霏也跟着反應過來,後知後覺松開了他的袖子,圓話說:“我見你的手差些被燒着了。”
“多謝殿下。”謝呈的眼尾勾起,這是今日林蘊霏頭一次見到他笑。
莫名覺着眼前被什麼東西刺了下,林蘊霏扭頭看向這一會子工夫裡化成灰燼的畫卷:“不過是舉手之勞。”
“國師相信人會有前世來生嗎?”紙片掀起的那陣烈火漸次消亡,黑炭短暫亮了幾下,終究歸于原色。
因為在看銅盆,林蘊霏錯失了謝呈在聽見此話時眼中稍縱即逝的波瀾。
謝呈出口的聲音很輕,他用餘光定定地看她的側顔:“或許有吧,殿下覺得呢?”
“如若人有來生,那麼像慶平大師這般的積善之人定已卷入輪回,過上了順遂安甯的日子,”林蘊霏道,“說不準哪日你在街上行走,或能與轉世的他擦肩呢。”
“殿下是在安慰我嗎?”謝呈問道。
林蘊霏驟然噎住,覺得此人近來愈發不懂何為相處之道中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