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見她白皙小巧的耳垂多了一抹嫣紅,謝呈帶着笑意說:“多謝殿下寬慰我。”
“殿下應也聽說過一些他的事吧。”說他不懂分寸,他又在林蘊霏沖冠之前轉移了話頭。
心中的别扭不上不下卡在喉間,林蘊霏終是沒說出反駁的話:“略有耳聞。”
“其實他早年間的脾性與後來相差甚遠,”謝呈娓娓道來,“他曾是一位富貴人家的子弟,青年時期鬥雞走馬,茶/淫/橘虐,也做過閑散纨绔。”
“後來前朝局勢生變,他家道中落,又見山河飄搖,自此始學觀星蔔筮之術,妄圖以凡胎肉身看清所謂因緣道法。”
“那他看清了嗎?”林蘊霏不禁問道。
謝呈搖了搖頭,說:“我非他,如何能知曉他的心意。”
“但他大抵是看出了天下有分久必合之勢,主動伴随先皇一路征戰直至王朝更疊。”
“大昭開國後,他原是想要遁入山林歸隐的,可先皇希望他能留下為萬千英魂祈福渡亡,又不顧勸阻大興土木修建了臨豐塔。”
謝呈擡眼看着那座小而局促的牌位,繼續說:“慶平大師無奈留下,除定時外出布施,幾乎不再與外界往來。”
“我在街頭遇見他時,他已是位眉眼滄桑的老人——是後來人們所熟悉的那副樣子。他待我……如師如父……”
謝呈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平靜,“應是我進臨豐塔的第二年,他就将一封信交予我,紙上寫着若有朝一日他離開,希望我能出面主持将他埋在空杳山上。”
“空杳山與他曾想歸隐的響泉山遙遙相對,是處景緻自然的好地方。他不想躺在棺椁中,與土地隔絕。他是不怕經年屍體腐朽的,甚至想着若能為那地的梅花做春泥,自認為也算是得了‘質潔’二字。”
昔日鮮衣少年看盡繁華,最終抛卻身外長物甘為漚花泥。
林蘊霏聽得心生感慨:“他走時可還輕松?”
謝呈沉聲道:“輕松,是在睡夢中走的,面容安詳。”
他掩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骨骼收攏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低響。
*
四月底,江瑾淞被文惠帝升為六品戶部員外郎。
衆位進士中,他是率先被拔擢進機要部門任職的人。
朝中之人的心眼都不少,風向甫一變動,這位前段時日備受冷落的狀元郎又受到了接踵而來的追捧。
文惠帝賜予他的宅院幾日内間或不斷地有人上門拜谒,門檻差點都要被踩塌。
不堪其擾的江瑾淞索性将府門閉絕,在戶部大院裡躲了幾宿清靜。
林蘊霏知曉了他的做法後,派人去給他傳信。
信中建議他辦一場答謝宴,既能一勞永逸,也算不拂了那些同僚的好意。
信的末尾,林蘊霏特意留了句“身處朝中卻過于遺世獨立,反而會招緻不必要的麻煩”。
因為清楚江瑾淞的月俸不高,林蘊霏怕他置辦了這場宴席後囊中羞澀,所以在命人送信的同時送去了一些銀票。
她原以為江瑾淞可能不會照做,但幾日後江宅門前燃起了爆竹,門庭若市。
江瑾淞開始向某些事情妥協,與此同時,這意味着他将在朝堂這片瀚海中走出一條更加堅定的孤途。
林蘊霏倒是想去湊個熱鬧,然而她的出現隻會引起非議,對初出茅廬的江瑾淞來說也不是一件好事。
不過賀禮還是要送上的,待筵席将近結束時,林蘊霏親自去了一趟江宅。
馬車停在不遠處的楊柳樹下,這個時節的柳葉透出一股翠色欲滴的感覺。
眼見着江瑾淞提袍走出來送客,林蘊霏讓車夫将賀禮送去。
林蘊霏挑着帏子想看看對方是何反應,不想一位身着青袍的男子突然出現在江瑾淞身邊,她趕忙将帏子放下。
不消片刻,車夫返回來禀告“殿下,小的已将東西送至江大人手中”。
“走吧。”林蘊霏吩咐道。
前方的馬匹跺了跺地,提起腿将車子拉動,車輪向前滾動,徐徐離開。
江瑾淞望着那輛馬車駛離出視線,眸底寫着幾分淺淡的懊喪。
偏偏身旁還有一個惹人嫌的,用懶洋洋的聲音調侃他:“喲,我們小江大人這是在看什麼呢?”
似是才發現他手中提着東西,李沉作勢去拿:“這又是什麼好東西,讓我瞧瞧呗。”
江瑾淞急退兩步,将東西交給身後的管家并吩咐對方收好,而後才看向眼前這位沒個正形的頂頭上司:“李大人,筵席已經結束了,你若無旁的事,早些離開吧。”
他話中逐人的意思再清楚不過,奈何碰上了個油鹽不進的。
“是哪路神仙給你送來的賀禮?”李沉湊近觀察江瑾淞那張繃着的臉,像是以逗弄他為最大的樂趣,“叫你這般寶貝?”
江瑾淞閉口不答,李沉卻毫不介意,笑吟吟地說:“我可親耳聽見了,那位車夫說他是公主府上的人。小江大人,我當你平素是個悶葫蘆,竟背着我不聲不響地搭上了嘉和公主,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呐。”
“郎中大人,此事事關公主殿下的聲譽,”江瑾淞擡眼緊緊地看他,道,“還請你慎言。”
青年的神情實在凜然,李沉被這個眼神盯得心底發毛,摸了摸鼻子道:“行行行,我不說了。但是作為朝中的過來人,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該有的心思就早點舍了吧。”
語罷,他想去拍拍江瑾淞的肩,卻被人避開。
“走啦,小江大人,多謝你今日的款待。”徒留江瑾淞在原地,不知想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