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将他們當作無關緊要的陌路人,不賦予期待,便也不會為之悲喜。
“父皇,兒臣想同您商榷一下對那些富商的嘉獎,”林蘊霏道,“當時形勢緊迫,兒臣别無他法,隻能擅作主張,以利相誘……然而講出去的許諾就如潑出去的水,絕無收回的可能,您看如今該怎麼辦?”
“既然陛下要談正事,臣妾這就退避。”趙皇後對着文惠帝欠了欠身,行動間有陣香風浮動。
文惠帝原想說他們談的不算政事,她無妨留下旁聽,但見她額上布着薄汗,道:“也罷,你身子骨弱,且去歇息吧。”
待到趙皇後進了屋,文惠帝方才轉回來,與林蘊霏說:“不必自責,你已然做出了最好的抉擇。那些富商本就擔着雲州近四成的賦稅,又将那麼多私糧拿出來,可謂是大出血。于情于理,朕都該給他們一點補償。”
“就按你做出的承諾,朕明日便下旨昭告他們的善德,特許他們衣絲乘車。家中若有求學為官的子弟,另賜一柄玉如意。”
不想文惠帝答應得如此爽快,還提出了額外的賞賜,林蘊霏應聲道:“父皇寬宏仁善,兒臣替他們先謝過您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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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皇宮時,又一次經過臨豐塔。
林蘊霏想了想,還是讓車夫暫且停步。她仰面望着九層高塔,八角飛檐下的風铎無風自動,發出的清響铿然動聽。
豔陽直逼得她眯起眼,故而難以瞧見頂層的光景。
也不知道此刻謝呈在塔内在做什麼,這個念頭才冒出來,林蘊霏便反應過來她又在自擾,當即止損:“走吧。”
然而馬車還沒動,林蘊霏便聽見一道清冽的聲音:“殿下。”
她偏頭看去,發現是江瑾淞。
青年仍是一絲不苟地穿着官袍,眼角眉梢隐隐透着疲态,但一雙眸子很專注地看着自己。
“江大人,”林蘊霏颔首道,“好久不見。”
“大人才入戶部任職,便碰上雲州之事,近來恐在案牍前未有稍歇吧。”
江瑾淞用目光虛虛地描摹眼前人的容光,道:“殿下于雲州周勞碌月餘,放糧赈災,臣在京城所做的遠不及殿下十一。”
林蘊霏靜靜地瞧着江瑾淞,知曉對方絕不是在恭維她:“江大人與我雖分在廟堂與草野,但皆是為百姓做實事,無有相比的必要。”
“殿下說的是,”江瑾淞道,“是臣所思狹隘了。”
語罷,他面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仿佛對要說出來的事感到猶疑。
“江大人是還有什麼話想要跟我說嗎?”林蘊霏引導地問。
江瑾淞皺眉又舒展,好一會兒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牽動唇角說:“臣的确有要事想同殿下相商,不知殿下此刻是否有空?”
青年面容嚴肅,可見他話中所提要事的分量。
林蘊霏不禁去看身後的宮道,好在無有人經過,她壓低聲音說:“此地不是深聊的好地方。未時三刻,你我在嶽彩樓内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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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彩樓的包間内,林蘊霏擺手将上好茶點的小童屏退。
直到那小童将門關攏,她才将雲紗鬥笠取下放在一邊:“江大人無妨直言。”
江瑾淞從鬥笠上悄然收回目光,直截說明心中所想:“臣想越級上書,請求陛下變革征收賦稅徭役的政法。”
“大人緣何忽然想起此事?”他的話屬實出乎林蘊霏的預料,令她換下輕松神态。
自古以來,變革政法是關乎社稷的大事,牽一發而動全身,等閑不能輕視。
“臣并非一時興起,更非信口胡言,”江瑾淞凝眸道,“臣入朝堂之前,便已有此意。如今雲州遭遇之事讓臣越發堅定要推行變革,且刻不容緩。”
“殿下親臨雲州,應比臣清楚那裡的情勢。今時雲州的旱災較之曆年更為嚴重,莊稼的收成隻怕難以支持百姓們過冬,但他們在十一月便要上交秋稅。”江瑾淞眸中是顯而易見的憂色。
“如若他們交不上稅,輕則判處勞役,重則受杖刑或是監禁,”江瑾淞語氣和緩,卻自有一股沉郁之氣流露出來,“那時四壁空茫,流離播遷,道上黎民哀号痛泣,叫人不忍卒聞。”
林蘊霏親眼目睹過前段時間雲州的慘狀,清楚他所說的并非浮誇虛言:“所以你打算如何變革,從何處變革?”
江瑾淞抿了抿唇,道:“此前大昭按田畝賦納,以戶丁佂役,此外另有其他名頭的雜征,紛雜難計*。”
“而正是因為賦役紛繁,易有溢額脫漏,才讓各州縣的貪官污吏有可趁之機,百姓深受其害。”
“那照你的說法,該如何變法,既能使得大昭的國庫豐盈,又能減輕百姓肩上的擔子?”林蘊霏雙手相搭,眼中迸出審視的寒光。
這一刻,她那天潢貴胄的氣質毫不遮掩地展露出來,令人心折的壓迫感朝着江瑾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