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逢春還沒來得及擊掌相勉,隻聽西方傳來杳杳鐘聲。
玄音朗朗,令人心魂震動。
一時間,陸逢春和畢菱都定在原地,怔怔望着飛鳥振翅,樹影叢叢。
王閱真卻從階上躍下,一把拽起陸逢春:“愣什麼神!這是講經結束的鐘聲,再不趕去,連娘子們的裙角都瞧不見了!”
幾人飛奔前去,卻見佛殿前已是圍了裡三層、外三層。
衆人口中呼喚着心儀娘子的名号,高舉起描摹美人的絹紙、謄抄詩賦的花箋,塞往她們懷中。
實在擠不近身的,便将塞着紙箋的錦囊朝人群中心抛擲,一時間場面混亂不已。
畢菱暗暗咋舌,好歹也是佛門清淨地,這般叫嚷,保唐寺中的比丘尼能容得下?
“從前也未見他們如此急切狂熱,莫不是春闱剛結束,他們心知要落榜,便想搶在開榜前在平康坊搏出個名聲來?”王閱真在人群中被擠得東倒西歪,沒好氣地沖陸逢春說出自己的猜測。
話音剛落,不知是哪個考生心覺晦氣,趁亂跺了王閱真一腳,疼得他“哎喲”一聲跳起來,又被人一胳膊肘抵在肚子上。
陸逢春怕他跌倒,連忙一把架住,将他從人堆中扯了出來。
“這與我設想中以詩會友的情形差遠了。”陸逢春回望一片嘈雜哄鬧,又瞥了眼身側同樣面露失望的畢菱。
王閱真雖心中不快,但也不願在好友面前失了面子:“平日裡真不是這般……改日、改日我擺好宴席,再請你來平康坊。”
“肅靜!”
忽聽一女子高聲喝道,高亢清越,穿破喧嘩。
不過一息的工夫,衆人都靜了下來,張望着去尋聲音來處。
畢菱心下好奇,這聲音聽上去并不像是寺廟中的比丘尼。
她遠遠望見一個人登上台階站在佛殿前,那女子身量不高,面容看不分明,隻能瞧出衣衫素雅,钗環簡樸。
“保唐寺講經傳法,普度衆生,容留我等姊妹聽經向佛,諸位何苦相擾?紅塵俗事,還請移步寺外論個究竟。”
此話一出,諸位娘子竟都順從地引着人群朝外走去。
陸逢春看王閱真心花怒放,問道:“她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馮都知?”
“正是!”王閱真得意洋洋,“一旦都知發話,其餘妓子都得服服帖帖低頭聽管教。”
“竟還有這等規矩,豈不真成了妓子中的官員?”陸逢春感歎。
畢菱卻想,這般風光的地位,不知多少人擠破了頭想争得。
衆人出了保唐寺後分立十字街兩側,屏息斂聲,等候着最末的馮都知。
待她在婢女的簇擁下緩緩走過眼前,畢菱竟發覺她并非美得傾國傾城、勾魂攝魄,但風度儀态确是萬中無一。
看來王閱真所言非虛,在這平康坊中,相貌并不是最要緊的。
可若是生就一副仙姿玉色,隻是才藝始終不及她人,又該如何自處?
畢菱的目光在碧衫粉裙中搜尋,忽然瞧見一雙鵝黃灑金緞制成的雲頭履,眼睛頓時一亮。
她順着向上看去,六幅羅裙似青水碧波,搖曳生姿。
最外層的闊袖長衣上繡着蹙金鴛鴦紋,對襟中衣露出聯珠紋的衣襟,中間是淺杏色的诃子。
這一身打扮對于拜佛聽經而言不至于太過出挑張揚,但定是費了一番工夫。
畢菱滿懷期待,定睛在她的面容上。
隻看了一眼,便露出笑來。
那是一張絕不會容忍自己被埋沒的臉。
雪膚櫻唇,柳眉杏眼,轉盼流光間盡态極妍。
更引畢菱注目的是她揚起的下颌,眼中迸射出的光芒直直射向人群中央的馮都知——那是難以掩藏的欲望。
待衆人跟着馮都知離開保唐寺所在的街巷,場面再度喧鬧熱烈起來。
馮都知也一掃寺中的端莊肅穆,笑意盈盈地登上石階,接過蜂擁遞來的紙箋,揀選中意的高聲誦讀。
她偶爾即興和詩,赢得喝彩連連。
陸逢春每聽完一首就要去瞟畢菱,見她垂眼搖頭,便隻能硬着頭皮接着聽,還得不時應和兩聲如癡如醉的王閱真。
這些詩在畢菱聽來,偶有一兩句尚可,但稱不上入眼,更不必說驚采絕豔。
陸逢春正以為今日要無功而返,忽然被階上人一眼相中。
馮都知望着英姿挺拔的少年公子,莞爾一笑:
“青絲綠鬓正風流,
花發青春盈枝頭。
隻恐芳心難自主,
願随明月到妝樓。”
陸逢春頓時僵在原地,腦中空空,不知該如何是好,倒是一旁的王閱真更加急切。
若得名妓贈詩,須得即刻次韻相和一首才能不負佳人美意,也顯出自身才氣。
可陸逢春的斤兩,他王閱真還不清楚?
莫說和詩一首,叫陸逢春立刻複誦一遍馮都知方才的詩,恐怕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