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逢春最終還是回了家。
隻因他想起來今日官員并不休沐,趁着天色尚早、父兄還未下值,他速速蹿回家裡,貓在房中。
柳令徽知道他昨日去了清都觀又徹夜未歸,現下屏住一口氣忍着不去過問,生怕倒仰過去。
熬過一夜,次日一大早他就去清都觀找畢菱。
“這衣裳是半新的,已叫人洗淨。”他昨日比照着畢菱的身量,找來家中十一二歲仆從的衣衫,不由得感歎她這幾年在外着實不易。
青桑捧着衣裳跟随畢菱進入内室,一邊服侍更衣,一邊小聲勸道:“小娘子,平康坊中龍蛇混雜,恐怕不少人都能一眼認出你的女兒身。”
“自武皇時起,不少女子出門在外都穿起男裝,貴婦人穿得,婢女也穿得,不算甚稀罕事。”
“确是如此,可陸小郎君隻帶幾個人同行,若遇上尋釁為難的……奴怕小娘子……”
畢菱知曉她是為自己着想,沖她笑笑:“我會當心的。原先在外天高地廣散漫慣了,回長安之後我還未正經出過門,隻當是散散心。”
青桑便不再多言,幫她将衣裳換好後打眼一瞧,倒真認不出是個十四歲的少女。
畢菱從内室出來,見慣長安城中豐腴婀娜貴女的陸逢春不禁愈發心疼憐惜。
他扭頭同青杏說:“道觀裡有妙真道人看顧,沒人敢尋你們晦氣。你今後隻管去買禽肉藥材熬煮,好生給小娘子補補身子,我這就叫人回去拿銀铤。”
青杏笑盈盈地一口應下。
畢菱見陸逢春慷慨仗義,也不同他客氣,隻笑着叫他帶路。
“今日還有個好友同行。他與我一樣不大通詩文,是長安城中有名的風流郎君、遊閑公子,平康坊裡的大小事,沒有他不清楚的。”
噢,纨绔子弟,畢菱心想。
陸逢春又特意交代:“我未同他說起你,你隻管低頭跟着便好,莫搭理他——他這人熱心歸熱心,嘴卻着實有些碎。”
畢菱點了點頭。
到了平康坊北門,畢菱遠遠看見一隻花枝招展的“孔雀”。
那人生得虎頭虎腦、濃眉大眼,卻穿着一身繪着對雁團窠紋的翠色緞袍。
中間圍着金燦燦的蹀躞帶,卻未佩戴銀囊環佩,隻斜插一竿玉笛。
腳上蹬的也不是官家子弟常穿的烏皮六合靴,而是畢菱從未見過的绯色錦靴,端的是桃紅柳綠集于一身。
手中還搖着一把象牙扇,二月末的天氣扇得冷風飕飕、龇牙咧嘴,卻不肯停,還朝他們揮舞起來,着實引人注目。
畢菱低聲在陸逢春背後道:“看來表兄是想名震平康坊,才邀這般了不得的人物同行。”
同樣大為震驚的陸逢春咽了咽唾沫解釋:“他平日是招搖了些,卻也從未如此……如此獨立不群。”
陸逢春走近後扯着那人小聲說道:“閱真兄,你忘了上回我被我阿娘如何教訓的?今次絕不能張揚出去。”
王閱真收了扇子,點了點陸逢春的肩:“今日怕是摩肩接踵,誰有工夫留意你。我若是不好生裝扮一番,如何能叫馮都知過目難忘?”
畢菱暗想,豈止叫人過目難忘,夜裡惆怅傷懷之時還要拿出來哄自己開懷。
陸逢春環顧四周,确實不少人成群結伴朝裡走去:“難不成今日有什麼盛會?馮都知又是誰?監察平康坊的官員?”
王閱真拿扇子敲了敲他的頭:“你這腦子竟不記事,上回帶你來時不是講過,平康坊中最為拔尖的名妓被稱作‘都知’。這位馮都知近來風頭最盛,樣貌出衆不說,才情更是一等一的!”
畢菱一邊聽他們閑話,一邊張望着朝裡走。
坊中道路十字相連,同其他各坊無甚區别,都是黃白土牆、黑灰屋頂的宅院,隻有紅色柱子還算顯眼,比起東西市的熱鬧繁華差遠了。
門前也不像酒肆客店那般高挂酒旗匾額,隻是挂着牌子,上寫“蕭三家”“伏纓家”,不知是鸨母還是名妓的名字。
而那些來尋花問柳的客人,多半也不往裡走,而是和王閱真領的路一樣,徑直朝南行。
“今日是二十八,每月逢八之時,妓子隻需向鸨母交一貫錢,就能暫離宅院,與姊妹同去坊中南邊的保唐寺聽比丘尼講經——也是我等邂逅結緣之機!”王閱真滔滔不絕地講着。
畢菱擡起頭,果然遠遠望見寺院佛塔。
身邊人潮湧向此處,她不由得腹诽:她們難得贖來一日清閑,還要應付這些狂蜂浪蝶。
陸逢春隻覺手足無措,恨不得奪過王閱真手中扇子遮面:“不成不成,這麼多人擠在寺中,保不準就同哪個熟人打了照面。我還是改日再來……”
說着他就想逃,卻被王閱真一把抓住:“不是你說想見識才子名家嗎?前幾日春闱剛結束,這些書生便等着今日齊聚一堂,好使出渾身解數。隻不過有的是圖名,有的是求佳人青睐。你此時不去,要待何時?”
陸逢春聽了這話,心中遊移不定,不由得看向畢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