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賀年被架進耳室後等了将近半個時辰,才被準允去拜見公主。
他從院中走過,見一瘦小身影被簇擁着穿過拱門快步朝後院走去。
方才還對自己橫眉豎目的周邁,正忙不疊地緊跟那人,甚至遠遠瞧見他側過臉殷勤笑着。
他不信憑永宜的本事,此刻會不知曉逢春的事。
此人究竟是誰,竟能讓永宜在緊要關頭将自己拒之門外?
他滿腹狐疑,險些被門檻跘了一跤。
還沒回過神,隻聽房中人喝道:“還不跪下!”
陸賀年數日不見她,乍聞此聲,膝蓋比心思反應快,撲通一聲就跪在蓮紋地磚上。
沒砸出動靜,卻磕得皮肉骨頭生疼。
可此刻也顧不上這些,他“笃笃”叩頭:“賀年唐突冒犯,在此請罪。”
永宜方才同畢菱鋪謀定計,心中不知多暢快,見陸賀年進來她隻是心血來潮想戲弄一番,沒料到他竟這般戰戰兢兢。
“聽周邁說,你闖進來是有話講,甘願跪上幾日夜?”
陸賀年擡頭看向她,額上已是通紅一片,隐有血迹:“逢春落入賊人圈套,險些誤了殿下英名,還請殿下看在他年少無知的份上……寬恕憐憫。”
永宜放下手上的花箋,變了臉色。
一旁的翠絹看見,心道這陸家大郎真不識時務,公主原本欣然暢快,倒被他這兩句說得烏雲遮頂,卻沒料到公主眼神示意自己退下。
待房中再無他人,永宜踱步走到陸賀年身前,垂眼盯着他的頭頂:“你知道些什麼?”
聽她沉聲冷語,陸賀年深吸一口氣,俯身再拜:
“妓子經韋家授意敢在大庭廣衆之下選中逢春贈詩,意在損辱鳳顔,罪當萬死。殿下殺她,既能破局又可反誣韋家,是一石二鳥的好計謀。隻是不巧逢春酒後被送回南曲,才牽涉其中。”
陸賀年一踏進房門便叩拜不止,絕口不提韋家栽贓陷害,是因為他知道該怕的從來都不是得罪韋家,而是這位永宜公主。
自家阿娘、阿弟絕不會想到馮都知是死于她的命令,隻因她尚不滿十八歲,在世人眼中是自小養在深宮、隻會享樂争寵的驕縱貴主。
可他與她相識數年,從她透露的隻言片語和日夜相伴的察言觀色,一點點摸清她的脾性。
蕭後去世時永宜才十歲,險些就被韋貴妃借口與崇清公主一道撫養,接去同住。
永宜拖延着不肯搬離,日日去尋阿耶。
白日裡,聖人在紫宸殿處理政務、與重臣議事,她乖乖貼着聖人并坐、低頭讀史,晚上也是跟着聖人宿在甘露殿中。
聖人偶爾發怒,她抱着他的手臂,伸手去撫他心口:“阿耶莫氣,隻有阿耶康健,大唐萬民才有倚仗。”
聖人一聽立時消氣,輕揉她的發頂笑道:“吾有宅家子,無憂也。”
本朝臣民時常尊稱聖人為“宅家”,取天下為宅、四海為家之意,而聖人稱女兒永宜為“宅家子”尤顯親昵,還被史官記錄在冊。
她在聖人身邊長到十四歲出外建府,每月至少有一旬回大明宮,陪伴聖人左右。
也正是因此,永宜才能避開回鹘可汗的求親,留在長安城中。
她整整一年伏在這窄小簡陋的道觀院落中,隻在年節聖壽進宮慶賀,偶爾出外跑馬散心,不曾有一日偷偷返回近在咫尺的公主府。
在聖人面前,她眷眷含淚,盡訴孺慕之情:“阿耶疼我,我也不能留下話柄,叫阿耶為難。”聖人自是對永宜越發愛憐。
韋貴妃吹了一年的枕頭風,也沒能讓韋檀順利拜驸馬都尉,因此才讓韋家設計逼迫。
永宜擁有這等玲珑七竅與堅韌心性,加之天潢貴胄的身份,普天之下除卻聖人外,還有誰能令她畏懼忍讓?
因此,陸賀年在推斷出韋家不是真兇後,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她是否知曉韋家威吓逼迫的意圖?
若她已經發覺,就絕不會退避屈服,必得要他們付出代價。
此刻,陸賀年匍匐在她的雲錦軟履前,再度領悟到權力的威勢,為自己數日前提及婚事的魯莽狂妄後悔不疊。
在她身邊久了,他竟愚蠢地以為自己于她而言稱得上重要,甚至妄圖左右她的決定。
可無論是他的仕途、境遇甚至親人性命……萬事皆在她一念之間。
陸賀年在這一刻豁然頓悟,渾身戰栗,眼中熱燙。
他仰望肅然冷視的公主:“賀年此生願為殿下仆臣,竭智盡力,誓死不渝。”
這并非男子對女子許下情愛的誓言,而是臣子對君主的效忠。
在永宜心中,這話比任何甘言蜜語都要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