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永宜公主高昂着頭，不肯在她面前露出怯懦畏懼的姿态，她頭頂的蓮花紗羅冠随着微風輕輕搖擺。

韋貴妃不怒反笑，朝她揚了揚眉，随即轉頭同聖人說：“魏王嫡子将滿周歲，崇清也已有孕，可憐永宜還沒有着落。我看在座之人不乏芝蘭玉樹，聖人何不替永宜牽一牽紅線？”

聖人拊掌大笑：“我倒是有看好的麟子鳳雛，可獨獨不敢做她的主。”

永宜望着阿耶看來的慈愛目光，眼底藏匿的熱淚險些要翻湧出來。

韋貴妃聽了這話自是不悅，她撩起眼皮瞄了眼韋檀：“正是，從前我那侄子妄想高攀，該他吃公主的閉門羹。如今各地藩鎮節度使家的才子俊傑齊聚長安，哪裡還有他現眼的地方？”

韋檀會意，起身作揖笑着讨饒：“娘娘快别說了，都是阿檀的錯。公主金尊玉貴，阿檀不敢攀附。”

姑侄倆齊退了一步，将永宜架在火上——

要麼她忍辱屈尊主動提出嫁給韋檀，要麼她就等着與質子聯姻，将自己的命運與動蕩不安的藩鎮系在一處。

韋貴妃之所以如此有把握，就是因為她知道聖人屬意幽州節度使霍禹的嫡子霍玄恭。

幽州勢大，但目前看來，在一衆藩鎮中還算老實。

将最得天家寵愛的永宜公主嫁給幽州質子以示信任，讓其他藩鎮蠢蠢欲動時不敢輕易拉幽州入夥。

可永宜公主自然不能松口，她笑意盈盈說道：“阿耶，你眼裡怕是隻有大唐的好兒郎，不知做女兒的孝心。我特意備下精心揀選的樂師和歌者，請阿耶一聽。”

“如此，自是要好生聽一聽！”聖人笑道。

在外頭等了半晌的王閱真和伏纓被領進去前，已經由翠絹告知裡頭的情形，兩人心裡都在發顫。

翠絹交代：“今日是喜慶日子，那首詩不宜再唱，隻管挑你們最拿手的。”

兩人行禮後站在中央，王閱真俯首道：“謹奏《功成慶善樂》，以頌李唐王朝恩德千載，聖人治下國泰民安。”

《功成慶善樂》是本朝最著名的文舞，由太宗賦詩十韻，命樂師配上管弦之樂制成。

其時舞者為六十四位戴進德冠、着紫袴褶的童子，屣履而舞，進蹈安徐，象征文德昌盛。

此時隻有伏纓舞動長袖、踢腿曳屣，随着玉笛歌之蹈之。

“代馬依朔吹，驚禽愁昔叢。

況茲承眷德，懷舊感深衷。

積善忻馀慶，暢武悅成功。

垂衣天下治，端拱車書同。

白水巡前迹，丹陵幸舊宮。

列筵歡故老，高宴聚新豐。

駐跸撫田畯，回輿訪牧童。

瑞氣萦丹阙，祥煙散碧空。

孤嶼含霜白，遙山帶日紅。

于焉歡擊築，聊以詠南風。”

歌聲婉轉，笛音清妙，一曲唱罷赢得衆人贊賞。

韋檀看着眼前被京兆府通緝的伏纓，心想永宜果然是被逼急了。

永宜看阿耶雖然笑着讓人賞賜，卻不見如獲至寶的驚喜之感，她心頭一沉，決心再搏一回。

“聽聞王家六郎羯鼓打得好，不若再同樂工合奏一首坐部伎。”她起身路過王閱真身邊，說完朝高位走去，“阿耶，且讓他們準備片刻，我先同你說另一件妙事！”

聖人擡手招她坐在身邊，親昵地攬着她的臂膀：“什麼妙事，竟要你附耳來講？”

一旁的韋貴妃緊盯不放，跟着說：“是呀，也叫我等一起飽飽耳福。”

永宜并不搭理她，湊到阿耶耳邊說：“上次回宮，我見阿耶翻閱畢淵《蒼崖詩集》傷懷不已，感歎難尋好詩。他有一女，年方十四，恰好正在清都觀追福，女兒讀了她的詩作，不敢說青出于藍，但至少是不墜家聲。”

果然，聖人聽罷眼睛一亮：“竟有此事？！我隻聽畢淵提起他那獨子自幼便顯露出詩才，将來可承他衣缽，可惜早夭。他們一家多病多災，想是天妒英才，竟不知還留下個頗有禀賦的女兒——她都寫了什麼好詩？”

永宜心下暗喜，連忙說道：“容女兒賣個關子，待端陽節射柳蹴鞠、龍舟競渡，女兒将她悄悄帶來，現作詩賦獻與阿耶可好？她還在孝期，阿耶可千萬不能叫旁人知曉。”

聖人拈須，明白她為何湊近來說，原來是考慮到畢家女兒還在守孝，如此倒也能看出她不以公主身份倨傲待人，有愛才之心。

本朝重孝，按說不宜叫畢家女在孝期抛頭露面，可他也不忍回絕愛女的一片心意。

他刮了刮永宜的鼻尖：“依你——那阿耶就盼着端陽節了。”

永宜頓時喜笑盈腮，挽着阿耶的胳膊撒嬌，同他一道聽起王閱真等人演奏的龜茲樂曲。

韋貴妃雖不知他們二人說了什麼悄悄話，卻看出永宜已将指婚聯姻的威脅暫時化解了去。

她端起茶杯啜飲一口，目光飄向坐在後排的藩鎮質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