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道過賀詞,聖人欽點《天授樂》。
舞者四人皆頭戴青鳥鳳冠,身着五彩畫衣五彩,腳蹬褐色小靴,一旁的樂伎撥弄鼓吹羯鼓、揩鼓、長短箫、橫笛等龜茲樂器。
玄宗精通音律,曾揀選數百人親自教練,又設教坊管轄數萬樂工,還改設了“坐部伎”和“立部伎”。
坐部伎于室内坐奏,舞者大抵三至十二人,姿态典雅,服飾清麗,技藝精湛,多用絲竹細樂伴奏,此時奏《天授樂》的正是坐部伎。
而立部伎在室外立奏,人數衆多,樂器聲勢浩大,通常合奏齊鳴,如玄宗改編後的《破陣樂》,百人披甲執戟、擊刺而舞,鼓聲震天,傳逾百裡。
可大亂之後,樂工舞者散落民間,宮中教坊再不複往日興盛。
每逢節慶大典,多是演奏人數較少的坐部伎,可室内靜聽奏樂,對樂師技藝要求便極為苛刻。
永宜對面前的珍馐美馔毫無興趣,隻随意動了幾筷,抿了兩口酒,一直在緊盯着阿耶和韋貴妃的神情。
期間,她聽出奏羯鼓的樂師鼓點不穩,總是搶先,有幾回太過明顯,連高坐主位的阿耶也蹙了蹙眉。
阿耶向來不會為難這些身份卑賤的仆婢,即便有誤,也不會降罪懲罰。
隻是永宜曾聽他私下感歎,宮裡想尋出幾個精湛卓絕的樂師着實不易,尤其擅長龜茲樂曲的更是難得。
她想起陸賀年那日聽完《檀郎怨》回來,說起伴奏的人是陸逢春的好友,聽說不僅笛子吹得好,羯鼓也是一流。
之所以能讓永宜留下印象,是因陸賀年最後感歎了一句“太原王氏子竟有此本事,着實罕見”。
她看向窗外泛着碧波的内湖,決定先發制人,回首同翠絹說:“去把小紅船上的人叫上來。”
伏纓平日至多被帶去官員富商家中表演歌舞,鮮有侍奉王公貴戚的機會。
那“衛柳”背後究竟是何等人物,怎地一個婢女引着他們往裡走,内外禁兵竟不加盤問。
可她此刻生不出狐假虎威的威風,一想到自己還背着命案嫌疑,她小腿肚便抽痛起來,不敢往裡走。
王閱真與她相比鎮定得多,自家曆代不知出了多少皇後王妃、三公九卿。雖不知紫雲樓今日究竟是多大的場面,但總不至于丢了性命。
他一手攥着玉笛,一手牽着伏纓的衣袖,示意她跟緊自己。
翠絹前去複命,低聲在公主耳邊道:“畢家小娘子不在船上,另外兩人已在外等候殿下吩咐。王六郎說無論坐、立部伎的樂曲,他都能演奏。”
一聽畢菱擅自離開,永宜頓生不悅,面上卻不顯:“且先候着,等這曲結束我便向阿耶薦舉王六郎,叫他們進來先演奏歌功頌德的雅樂,最後再唱《檀郎怨》。”
無論韋貴妃有什麼盤算,她都要搶先一步。
一曲舞畢,永宜正要開口,卻見聖人笑意盈盈地站起來。
“今日适逢上巳節令,在座皆是至親、愛卿,我有喜事道與諸位同樂。”說着,他看向一旁緩緩起身的韋貴妃,二人相視一笑。
永宜見此便知情勢不好,隻聽聖人說道:“貴妃韋氏出身名門,言容恭謹,婉麗貞仁,誕育魏王、崇清、瓊華一子二女。瑞雲呈彩,瑤星降神,今朝再孕龍裔。生母吳氏追封衛國夫人,弟韋襄封太原郡公。”
韋國公、韋襄等人立刻離席叩拜謝恩,聖人還特意點了韋檀的名字:“你年歲還小,在國子監多學些本事,來日放你去外頭曆練曆練。”
永宜公主看他們喜笑顔開、額手稱慶,她緊咬舌尖,強忍住怒意,藏在案下的雙手捏拳,攥得指尖鑽肉。
宮裡已有數年未添皇子、公主,韋貴妃獨得盛寵,年輕的妃嫔難育龍嗣也是情理之中,不成想韋貴妃三旬有餘又再度有孕。
她不是不能理解阿耶心底的欣喜,可此時韋貴妃有孕、大加封賞韋家背後的深意實在叫她懼恨交加。
追封生母、加封兄弟隻關乎爵位,因此阿耶不經朝會商議、在宴會上宣布也無礙。
怕就怕這隻是個開頭——
韋家衆人的官職可要提拔?
韋國公已身居中樞,韋貴妃的同母異母兄弟恐怕将先後跻身要職。
那些有眼色的官員是否要重提冊立儲君的舊事,趁勢将魏王擡進東宮?
若事成,緊接着便是封韋貴妃為皇後……
從前她養在阿耶身邊,明裡暗裡向他提及阿娘生前的舊事,引他追懷發妻、疏遠貴妃,聯合舅家蘭陵蕭氏數次阻礙朝臣擁立魏王為太子。
他們拖延着,想等另一位出自蕭氏的昭媛之子長大成人,與那頑劣放縱的魏王一争高下。
貴妃視她為眼中釘,打算用回鹘可汗求親之事将她趕出長安城,卻被她反擺了一道,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被迫将親生女兒崇清公主送去和親。
可她也因此避居清都觀,給了韋貴妃趁虛而入、哄得阿耶心意回轉的機會。
她曾以為近日韋家有意求娶自己,是貴妃走投無路來示弱求和。
現下想來,這未必不是貴妃迷惑她的伎倆,好叫她放下戒心。
一旦韋貴妃母子坐穩中宮、東宮之位,她将再無逆轉之機。
這些年的帳,他們會一筆筆同自己算個清楚。
永宜擡眼望向高居上位的韋貴妃,她輕撫小腹,迎上永宜的目光欣然一笑。
寶钿花樹冠随着頭頸轉動搖曳生姿,那十二支花樹就是韋貴妃提前亮出的獠牙。
誰還敢妄稱僭越?中宮之位似乎已是她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