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坊的許管事寅時便候在階前,誠惶誠恐地搓着掌心——小世子素日連西市胡商獻寶都懶得多瞧,今日竟親臨這墨氣熏天的工坊。
他正思忖如何奉承,忽見同小世子一道前來的還有位頭戴帷帽、身量嬌巧的小娘子。
韋檀今日一身雪色絞缬羅襕袍随風輕漾,恍若将曲江池畔的煙波裁作了衫——原是經緯間織入銀絲,日光下隐現流雲暗紋。幞頭紗羅薄如蟬翼,透出底下束發的青玉竹節簪。
畢菱暗笑他這番刻意琢磨過的裝扮,好在自己也未曾太過随意,否則倒真不似來赴約。
韋檀見她身着淺碧色紗羅齊胸襦裙,泛着水波似的細褶,裙頭用艾綠絲線繡着連綿卷草紋,乍看如池畔新荷托着片青萍。
發間别無金玉,隻用素綢挽作雙鬟,偏在鬓角别了朵新摘的瓷白栀子,花瓣上猶帶清露,素雅中又藏風韻。
韋檀湊過去便嗅到花香,若隐若現,剛同她說了兩句話,許管事就迎上前來作揖。
“這是要刊印的詩稿。”韋檀示意靖竹呈上錦匣,朝許管事交代道:“這是你們今後這些日子的頭等大事,務必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一應用料用工都挑最上乘的。”
許管事躬身接過後打開錦匣,瞥見簪花小楷後心中恍然:原是為博紅顔一笑。
他面上卻愈發恭敬,連聲應下,卻發覺小世子并未正眼瞧過自己,一雙眼全在那小娘子身上。
“我還從未進過印坊。”畢菱輕扯韋檀衣袖,“檀郎——帶我瞧瞧詩冊是如何印出來的,可好?”
一聲“檀郎”喚得韋檀心神蕩漾、耳尖泛紅,若不是周遭圍着管事仆從,怕是嘴角都要咧至耳根去了。
他竭力忍着笑意,雙唇抿了又抿,可一張口仍是比平常柔了千百倍:“好,都依你。”
他身後的靖竹驚得瞪大了眼,這……這怕不是換了個人,哪裡是從前張口便咬的畢家孤女?!
小世子的嗓子難道是被膠牙饧黏住了,竟能發出這等叫人起汗毛的聲音?
許管事躬身引他們穿過飄着松煙香的庭院,檐下拓印娘子正用麂皮擦拭研光石,朱漆木架上堆着各色木闆胚子。
他拾起一塊捧給韋檀:“小世子、小娘子,且看這新解的木胚——此乃終南山棠梨木,蒸曬三載方成。昨日剛請來崇仁坊大名鼎鼎的鄭書手,用雙鈎法寫就《文選》朱樣。您瞧那‘袅袅兮秋風’的‘兮’字,筆鋒帶燕尾勢,最考驗運筆功夫。”
“我于書藝并不精通,你看看——”韋檀将木胚遞到畢菱面前,見她擡手要拿,他立時拿另一隻手攥住她柔荑,“當心朱砂污了手,我拿着,你瞧便是。”
許管事識相地側過身,以免擾了貴人情緻,靖竹則是窩着一肚子氣别過頭去。
畢菱暗歎無奈何,誰讓自己先“嬌滴滴”喚他“檀郎”,且由他執手遊廊,橫豎也少不得半兩皮肉。
看完了木胚和朱樣,他們先後行至刻版匠人處,一位婦人正俯首木胚之上,手中月牙刀輕巧剔出一撇,如蘭葉舒展。
“這是專刻紋飾的杜娘子,她祖上在将作監雕玉牒譜,能在一寸木上刻七重雲雷紋。前日琅琊王氏訂百卷《金剛經》,邊欄全要嵌此紋——聽聞是要在盂蘭盆節上散發的功德帖。”
杜娘子放下月牙刀,直起身子躬身作揖,韋檀颔首示意,畢菱作揖還禮。
“制好雕版,接下來便是刷印。清理好版面後塗上薄油、便于吸墨。”見韋檀撚起飽蘸墨汁的棕刷,管事笑着湊上前将陶甕全都揭開,“郎君好眼力!此墨摻了您上月賞的南诏龍腦,用秦川井水調足百日,方有這般濃稠。待到套色時,朱砂裡還要添波斯硇砂*,能保十年不褪色!”
畢菱拿過棕刷,問道:“便是用它将墨刷在雕版上?”
“正是,鋪上紙後再用棕刷輕敲,好讓墨色全然滲進紙中。”
畢菱緩緩點頭,将棕刷放回陶甕時濺出一滴墨,恰好落在她手背上。
她還沒來得及掏出巾帕,韋檀已撚起袖子擦拭起來。
靖竹盯着小世子袖口污漬,喉頭幾乎嘔出血來:那是劍南道歲貢的輕容紗,百金一匹!今年剛裁好的夏衣,這還是頭一回穿!合着小世子今早精挑細選穿了這一身,就為了替她擦墨?!
畢菱也覺不妥:“不好叫你衣裳髒污……”
偏韋檀還有理:“這墨油潤得很,不快些擦拭幹淨便滲進肌理去,要好幾日才能消褪幹淨,你瞧着不煩?”
畢菱扯不回自己的手,隻好去看旁邊還未裝幀的散頁。
許管事眼疾手快:“小娘子當心紙鋒!小的來、小的來。這是用益州黃麻紙配紫礦染的瓷青箋,您細看這接縫——咱家用藕絲黏合,可比别家用米漿的平整。若是作詩集,還有批新到的澧州春繭紙,襯金粟山藏經箋作封面最是風雅。”
畢菱撩起帷帽輕紗湊近細細打量,許管事雖然心生好奇——究竟是怎樣的絕色能叫小世子這般上心,但也不敢随意亂看。
可畢菱擡眸特意朝他莞爾一笑,一雙瑞鳳眼奪目生輝:“詩稿便交由管事費心了。”
見這位小娘子不僅有文雅氣度,還溫婉可親,許管事笑得臉都要發僵了:“小娘子盡管放心,我等定是竭心盡力!往日寫樣、雕版要耗費月餘……”
“用時太久——”韋檀肅聲打斷。
“是、是、是。”許管事朝小世子連連鞠躬,又轉向畢菱,“整座印坊必當日夜運轉,趕工加急。後日一早便寫好樣,待您過目後立刻雕版,三日内雕刻完畢請您檢視,無誤後便立即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