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菱點頭道謝,韋檀臉色稍稍緩和,轉頭看她時一臉溫煦:“昨日你說印五百冊,我看索性印上千冊放在宅中,你随取随用。”
畢菱可不放心那些詩冊通通都放在他私宅裡,連忙拉着他的衣袖往一旁無人處走了幾步,他笑意難掩。
“還沒來得及同你說,今早得知公主不日就要回府,詩冊印好後送去清都觀想來也無大礙。”
韋檀皺起眉頭:“她又要出什麼陰招?”
畢菱看出他緊張不安,輕笑道:“放心,沒打你的主意,是要與蕭氏結親。”
韋檀緩緩點頭:“千冊詩集送去清都觀太過招眼,夏日雨水蟲豸多,觀中也未必有妥善之處放置,還是先送五百冊過去為宜。剩下的你幾時要?”
“我院中有好幾間空房,不礙事。夏至日是‘靈寶天尊’誕辰,不久又是地官校戒的‘中元齋日’,道觀中香客如雲,正宜廣贈詩集,隻是我也不知究竟需要多少,你還是叫人都送來觀中,可好?”
韋檀見她開口請求,便也不再堅持,隻笑問:“贈送詩集之事,你竟沒将主意打到我身上?”
以京兆韋氏的身份,上貢宮中帝妃,下贈百官群臣,無疑是最快幫她宣揚詩名的法子。
輕紗下的畢菱無聲冷笑,口中卻怯怯:“不好叫國公他們知曉你有意相助,況且我……我也怕公主察覺。”
韋檀輕撫她鬓邊栀子,心中卻另有計較——畢淵雖然作為寒門文人領袖,深得聖人喜愛器重,但他早已命喪黃泉,遺作能掀起多大風浪?由貴妃獻上詩冊興許還能哄得聖人開懷,作出士族願與寒門友好共處的假象。
但其中的彎彎繞繞不宜與畢菱細講,她所憂慮畏懼的永宜公主既決定嫁給蕭家,便也無力再起波瀾。
靖竹在衆人離開印坊時折返交代:“再加印兩百冊,雕版裝幀以貢品的規格來,要趕在最前頭送去國公府。小世子吩咐,這兩百冊的版樣由他親自檢視,不必叫小娘子煩心。”
“小的明白。”許管事望着車架揚起的塵煙,印坊門前似乎還殘留了栀子香,恍惚想起那卷詩稿首頁句中的“風荷煙波”和那雙瑞鳳眼——倒比東市話本裡的狐女更惑人心魄。
後日清早,畢菱獨自前來印坊,朝許管事撩開帷帽輕紗露了露臉,便被忙不疊地迎了進去。
她端坐在書案前細細察看朱樣,末了擡頭沖許管事嫣然一笑:“管事果然用心,一字不差。”
許管事正自謙着,忽見她取下一枚錦袋遞來。
“勞煩管事和坊中匠人連日辛勞,小小心意,買幾杯茶酒解一解疲乏。”
許管事慌忙推拒:“使不得、使不得!詩集是小世子再三吩咐交代的要緊事,小的豈敢不盡心?還望小娘子速速收回,勿要折煞我等。”
畢菱也不多言,将錦袋輕輕放在書案上,起身斂衽一禮:“有勞管事,三日後我再來叨擾。”
待送走畢菱,許管事回房打開一瞧,錦袋中竟是滿滿的碎金瓣——這小娘子出手真是大方!
他拎着叮當響的錦袋在印坊中走了一圈,嚷嚷着:“貴人賞了銀錢,午食加炙羊和新豐酒!”
見衆人更加賣力,他拈須自得,私下卻隻從自己囊中取出一小把散碎銀子,指使小僮去買酒菜。
三日後畢菱如約而至,細驗雕版後問道:“開印之後,一日能印幾何?”
“印起來倒快,隻是為免紙張裝訂時暈染,也為防黴散味,紙張都須經過一道晾曬。長安城夏日時有雨水,遇上連日暴雨便會耽擱更久。”他念及小世子要的兩百冊須加緊趕制,便有意在這小娘子面前留了些餘地,“若皆是晴好日子,千冊詩集印好裝訂隻須十來日。”
“晴雨之事,人自是無奈何。”畢菱微微一笑,“好在這幾日天氣還算晴好,但願天公能作美。”
“正是、正是。”許管事附和道。
畢菱照舊留下一枚錦袋,許管事也不再拒人于千裡之外,不住地作揖,口中千恩萬謝。
倒真叫畢菱說準了,連着兩日皆是大晴天,許管事直接住在了印坊中,忙得不可開交,加緊趕制入貢詩集。
五月十九一大早,許管事檢視完兩百冊分裝錦匣的詩集,盯着仆僮們小心裝車後親自送往國公府。
回印坊時豔陽高照,他了卻心頭一樁大事,還得了小世子的賞賜,大為開懷。
他前腳剛進印坊,後腳畢菱便鬓發散亂疾步闖入,連帷帽都斜挂在頸後。
許管事一見驚訝不已,他尚未開口,畢菱已攥住其袖哽咽:“許管事,你們印了多少?我……我漏了幾個字,現下補上可還來得及?”
她的淚珠在睫間将墜未墜,恰似雕版上未幹的墨滴。
許管事立時想到剛送走的貢詩,心頭涼了半截——他這幾日不知看了多少遍,竟還有錯漏?!
“可……可是什麼要、要緊的字?”他吓得張口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