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菱拈起巾帕輕拭眼淚:“那詩集中有幾首是我阿娘所作。昨夜阿娘入夢、斥我不孝,未在其遺詩前标署名諱——我本欲于中元齋日焚燒幾冊以供耶娘賞閱,可如今、如今竟犯下此等大錯……”
言罷,畢菱掩面而泣。
許管事一聽,隻不過忘添人名,不由得長舒一口氣,心神稍定。
詩集裡本來也隻有前面三十餘首為畢淵遺作,後面百來首都是這小娘子寫的,他一看便知小世子是為了替佳人謀才名。
他暗自思忖,與其大動幹戈重制貢詩雕版,不如将此事掩過去,省得叫國公府知曉自己辦砸了差事——橫豎這小娘子手裡也拿不到貢詩。
況且,小世子本就吩咐衆人向她隐瞞貢詩一事,他萬萬不能走漏風聲,開罪了小世子。
想通了這一茬,許管事連忙勸慰:“小娘子莫慌,還請指點,須将先妣名諱加在何處?我等即刻去改雕版。”
畢菱暗暗驚奇,竟未料到這管事如此好說話,擡起眼淚望向他:“不知已裝訂多少冊了?誤的工費,我盡數補給管事。”
“小娘子何出此言?我許鑄豈是貪圖蠅頭小利之輩!”許管事故作慷慨大度,實則是這兩日皆在趕制貢詩,要送去她手裡的一千冊才剛開始印,重制雕版損失并不大。
畢菱被許管事引入院長,看見匠人們正在悉心晾曬印制好的紙張,她滿臉皆是歉疚不忍之色。
待到書案前,她捧起朱樣細細思慮,最終在第三頁頂端落筆“柳令儀”三字。
最後一捺寫完,她凝望着阿娘的名字,被淚水洗過的眸子閃着熠熠的光輝。
“許管事,為免枉費諸位心血,加上先母名諱後,我将這頁的詩名也減去三字——如此,後面的雕版皆無須重制,隻改這一塊便好。”
許管事自是欣喜,又奉承她善解人意、通情達理。
“近日已裝訂成冊的錯漏詩集可否送與我?”畢菱淺笑,略帶腼腆,心中卻想着還得拿去送給韋檀,好瞞天過海。
許管事連一冊都還沒裝幀好,卻毫不慌亂:“那是自然。隻是看小娘子孤身一人來,怕是不便攜帶。不若留個住址,晚些時候我叫人一并送去。”
畢菱不疑有他,直歎許管事行事周到,臨走前又留了兩枚金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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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入貢詩冊的韋檀輾轉難眠,他忍了幾日不去見她,隻為先辦妥此事再去“邀功請賞”。
他特意選了個祖父在家的日子,清早起來在廊下誦詩。
“稚女貪嬉不肯眠,夜寒猶自撥爐煙。鄰家莫怪雞聲早,更與窗前聽曙天——”
他翻了前幾頁,一眼就看見這首畢淵所作的《嬌女詩》。
詩中,夜裡難眠的女童從床帏中探出腦袋,搖晃着雙髻去伸手撥弄榻邊香爐中騰起的袅袅煙霧,等天将亮未亮,竟趴在窗前學公雞鳴叫。
原來她幼時就如此嬌憨頑皮,吟誦間,韋檀不禁發笑。
轉念卻又想——若今後他們也有了女兒,會是何等模樣呢?
“莫不是我還在夢裡?還是蒼天垂憐,賜我家三郎靈心慧性?哼,你這般性子竟肯讀起詩來,稀奇!”韋國公背着手穿過遊廊,嗤笑起裝模作樣的韋檀。
“祖父。”韋檀今日有事相求,放下詩集恭恭敬敬地行禮,“旁的詩也就罷了,這可是畢淵尚未面世的遺作。”
果然,韋國公一聽這話便頓住腳步,眯眼瞧他手邊集結成冊的書:“既未面世,你從何處得來?”
韋檀緩步上前,将詩集捧至祖父面前。
“《慰柳集》?是何典故?”韋國公蹙眉問道。
好在韋檀問過畢菱,方能應答:“祖父,您先瞧一瞧第十八頁的那首《慰柳》。”
韋國公瞥他一眼,不知這小子又賣什麼關子,但見他一臉真誠,便垂首翻找那一頁。
“遺編檢盡漬青绡,絮補寒柯續楚謠。縱使靈風收玉骨,春魂猶化雪中條。”
詩的前面卻寫着一個女子名号——“菱珠”。
“畢菱是畢淵之女,年方十四,正在道觀為亡父追福,‘菱珠’是她的号。詩集名中的‘柳’含送别之意,她編纂亡父遺詩,将自己所作之詩附在其後,以慰魂靈。”
韋國公卻将這詩細細品味幾遍,才擡頭瞪了眼韋檀:“是你詩藝不精,想淺了——‘寒轲’指冬日枯木,以‘春魂’入雪中枝條,不提‘柳’字卻暗指回春。又有‘楚謠’‘靈風’呼應《楚辭》《風賦》哀郢之義,以此貫通生死兩界,詩脈承傳之意愈顯渾成。這畢家女,功力不在畢淵之下!”
一聽祖父對畢菱的評價如此之高,韋檀挨罵也難掩喜色,比自己金榜題名還得意。
“祖父若看得上,三郎叫人将裝着嶄新詩集的錦匣送去您房中。”說着他就要上前抽回祖父手裡這本已翻折過的詩集。
誰知韋國公轉手就把詩集背在身後:“沒規沒矩!長輩還沒讀完,竟敢上手來搶?”
見祖父擡腿便走,韋檀隻覺好笑,忙揚聲問:“祖父可還要新的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