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這一夜還能安生度過——照畢淵謹慎多疑的性子,不把畢壽問個底朝天,是不會冒着被诓騙羞辱的風險輕易來尋自己。
她倚着手臂漸漸心神恍惚,袅袅熏風吹拂過她額上細密的汗珠,夏夜裡的蟲鳴一唱一和,似在驅趕萦繞在她心頭的孤獨寂寥。
半年前她孤零零地回到這座宅子,經過幾番掙紮,陸續得到許多人相助,姨母一家、青桑青杏姊妹、伏纓和王閱真,還有霍玄恭……
輾轉至今,又隻剩她一個。
不過,這樣也好。
畢家這攤泥淖就留給她一個人來趟,但願霍玄恭能領會她的意圖,去清都觀告知青桑、青杏姊妹倆,讓她們回陸家謀條生路。
她翻過身将臉緊緊貼在葦席上,感受着經緯縱橫的凹凸不平觸感,草木香氣混雜着輕微的陳舊黴味鑽進她心裡,勾着她想念起霍家馬車裡的潔淨蒲席。
一滴淚滲進葦席之中,畢菱撇了撇嘴勸慰自己:經曆如此驚駭的劇變,這才是今日落的第一滴淚呢。
她蜷縮成小小一團,同自己說着話:
菱珠,這半年來你已竭力而為,天命未絕畢淵,便是留給你來絕的,無須憂懼。
該憂懼的分明是他。
他忌憚你的報複,又要利用你的詩才立足,猶如黑夜之中不得不迎風執炬,卻時刻畏懼着燒手之患。
你既是畢淵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仇敵,又是他甘願拿命來護住的名利權位——他舍不得你死。
隻要活着,比他活得久,總能讓他身敗名裂!
她就這樣抱着自己,垂首曲腿睡了一夜,竟至天光大亮都無人攪擾。
畢菱坐起身剛伸完懶腰,忽然聽見外頭吵嚷起來,她赤着腳噔噔跑去窗前,竟見院子中間被團團圍住的……像是賀年、逢春兩位堂兄?!
難道他們還不曾知曉自己背叛公主的事,怎會此刻出現在畢家?莫非自己仍在做夢?
她揉了揉眼睛的工夫,窗子就被畢壽領着人牢牢關上。
畢壽那厮還隔着窗惡狠狠地警告她:“噤聲!”
畢菱才不搭理他,自顧自地小跑到離得更近的正門,透過門縫打量外頭的情形——住在堂屋大院就是好啊,不會錯過一丁點兒熱鬧。
她聽見堂兄們嚷嚷着“姨父”“阿菱”,不多時就看到畢淵滿面笑容地出來,将他們二人迎進正廳。
堂兄們帶來的人都留在了院子裡,畢菱一眼看見青桑、青杏姊妹倆正四處張望,她心頭怦怦直跳,連忙轉身在房中找尋。
好在畢泓夫婦不敢貿然苛待她,叫仆人備好了妝奁。
她打開折起的菱鏡,将透過門縫照進來的陽光悉數反出去,一隻眼抵在門邊看青桑姊妹倆的位置,手中鏡子也跟着左右挪動。
刺眼的光在青杏臉上晃來晃去,她皺着眉來回躲避了幾次卻依舊如影随形,忽然發覺不對勁。
她循着光的方向看過去,連忙扯了扯阿姊的衣袖,努努嘴示意。
畢菱見她們姊妹看向自己這邊,解開衣帶從門縫中伸出去搖了搖。
青桑認出那是自己親手縫制的衣帶,頓時眼中蓄滿了淚!
青杏小聲道:“阿姊,莫一直盯着瞧。萬一被畢壽那些人發覺,将小娘子換去别的屋子就麻煩了!”
青桑點點頭,轉過身子抹了抹眼淚。
那根衣帶也“咻”地收了回去,門内的畢菱盤腿坐在地上露出笑來——她們竟說動了堂兄們設法相救,原來自己并非孤軍奮戰。
畢淵被陸家兄弟逼問得焦頭爛額,好在拿長輩的威嚴和男女大防還是成功阻止他們去見畢菱。
待送走他們,畢淵交代人看守好畢菱,便換了身見客的好衣裳出去拜訪舊友,探一探坊間的口徑。
那些權貴、文士陸續聽聞消息,畢淵前腳剛出一家的大門,後腳就被人拿馬車接去平康坊的宅院,布好了珍酒佳肴隻等他駕臨。
這酒從白日喝到夜裡,飲宴的地界換了一處又一處,直到閉門鼓将歇,酩酊大醉的畢淵才被送回家中。
如此,畢菱竟又得了一日的安甯。
可到夜裡,她房中來了位不速之客。
見霍玄恭從後窗翻進來,畢菱笑着甩了甩衣帶:“姜太公釣得周文王好歹是拿魚鈎,我隻拿它便釣來了你這條大魚。”
霍玄恭見她安然無恙,還能随性說笑,立刻上前将她緊緊擁住:“菱珠出手,我自是上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