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泓夫婦趕着巴結畢淵,都擠在前頭那輛馬車上,畢菱獨自享受着最後的甯靜。
她雖未曾料到霍玄恭他們還等在朱雀門外,但對于自己被帶回畢家已是認了命。
試問天底下誰能阻止一個父親将未嫁女帶回家中?
天理、國法、人情,道道都是架在她頸上的枷鎖。
更何況她此刻還多了個誠心動天的孝女名号,祈福祈得将枯骨死魂都召了回來,堪稱本朝孝親典範,值得大書特書。
若剛出宮門就鬧出棄父私奔之事,隻會提前毀了她自己的聲譽,即便她今後揭露畢淵欺世盜名,世人也不敢輕信。
她眼下要做的,就是扮好“孝女”的身份——這道護身符雖叫她心底惡寒,但也一樣能叫畢淵憎厭作嘔。
不虧。
前車的畢淵敷衍着弟弟、弟婦東一句西一句的關懷,心底想的全是那本《慰柳集》。
不知畢菱這不孝女背地裡做了些什麼勾當,竟能唆使韋家替她獻詩!好在眼下還沒有掀起風浪來,但難保她沒在詩集中動什麼手腳——得尋來《慰柳集》細細察看才能放心。
“阿兄,當時得知噩耗,我思量再三将幼子阿荀過繼到您這一脈,好綿延香火。如今您平安歸來,阿荀他……”畢泓面露難色。
此事是瞞不過去的,索性早些告知畢淵,省得叫他心中生出嫌隙,連帶着整個二房都不受他待見。
畢淵擡了擡手:“阿荀若肯作我的兒子,便繼續留在我這一支——若要還嗣也無妨,去官府撤回文書即可。”
畢泓與張氏對視一眼,二人自然是想緊緊攀住長房不放,怕隻怕畢淵将阿荀退回來,于是連忙道:“他自是想侍奉兄長膝下,還望阿兄莫要嫌棄!”
畢淵笑笑,哪裡有心思處理家宅之中的瑣事,待到了畢家門前,他立刻交代畢壽:“将小娘子帶去我房中。”
張氏笑得殷勤:“一早得了消息,就吩咐人将堂屋大院收拾出來給兄長住,阿菱就住在兄長相鄰的廂房。日頭足,院子寬敞,最舒暢不過!”
說罷她朝杵在大門前的畢荀招了招手:“還不快來拜見伯父!”
畢荀見到自幼仰慕的伯父——如今已是自己阿耶,激動得面目漲紅,在門前土路上就迫不及待地稽首叩拜。
畢淵見隻有他一個,随口問道:“阿茂、阿蒙呢?”
張氏的笑僵在臉上,恰好剛下馬車的畢菱聽見這句,也跟着問:“是啊叔母,怎地不見兩位堂兄?”
畢菱的明知故問無異于火上澆油,張氏轉過臉就想指着鼻子怒罵她一通,好在丈夫畢泓及時攥住她的臂膀。
張氏想到早間與丈夫思來想去,畢菱謀害阿茂兄弟倆的事并無證據,還牽涉到永宜公主,貿貿然拿出來指摘畢菱恐怕不妥,反要惹得畢淵不快。
還不如讓阿荀好生讨得畢淵歡心,等将來平步青雲後再尋機報複畢菱。
畢泓強笑道:“他們兄弟二人惹上了禍事……阿兄今日回來是大喜事,當好生慶賀才是——晦氣事便不提了、不提了。”
饒是兩人合計過的說辭,可張氏乍一聽見丈夫言及“晦氣事”,心底還是刺痛不已。
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眼下卻為了哄長房高興,将兩個兒子枉死說成是“晦氣”。
畢菱瞥見她陰恻恻的注視,毫不留情地瞪了回去。
能教養出畢茂、畢蒙那般蠢鈍淫惡的兒子,張氏又能有什麼本事?想要自己死的人多了去了,她這根爛泥韭菜還不夠格。
畢泓夫婦去張羅慶賀的宴席酒菜,畢壽聽命将畢菱鎖進房中後,立刻去複命。
“你可聽過《慰柳集》?”畢淵心急火燎地問道。
見畢壽茫然搖頭,畢淵扶着憑幾長歎一口氣——看來這《慰柳集》隻是貢入宮中,尚未在民間廣為流傳。
但如此一來,自己便更難拿到詩集一探究竟,一時不知該喜該憂。
他輕叩書案,同畢壽道:“将我墜崖後的事一一說來,尤其是與阿菱相關的,一件也不許遺漏!”
這一講便講到了月上中天,期間畢泓夫婦三番五次來請,畢淵才勉強出去匆匆用了餐飯,還沒來得及敬兩杯酒,畢淵就又領着畢壽回了房中。
可恨那畢菱吃得倒香,全然不複半年前剛回長安時裝出來的懦弱斯文模樣——
五味炙羔羊恨不得被她分去了小半隻,還專挑烤得焦黃香脆的貼皮肉。
蒸得酥爛軟嫩的豚肉,拿筷箸輕輕一夾,汁水四溢、搖搖欲墜,她連忙沾了沾醋汁,躬身垂首拿嘴去接。
葷肉食得太多難免生膩,她将切得細薄光潤的魚鲙在盤中鋪了一圈,撚了些豉醬、胡椒放在中間,再将周圍的切鲙依次蓋上,渾似一朵晶瑩透亮的寶相花,竟被她全數塞入口中!
她頂着三道恨不得将自己千刀萬剮的目光,吃得肚兒滾圓,最後還使喚仆人端來一碗粟米甜羹,一飲而盡後才心滿意足地回房。
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畢菱歪在榻上揉着肚子,望着憧憧燈火透過半敞的窗映在地上。
畢淵的手段她是再清楚不過,今日食罷這一頓,還不知何時才能吃到下一頓飽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