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摸底考的最後一道壓軸題确實很難,就季一橙所在的23班,百分之七八十的學生直接留空,幾個尖子生寫了東西上去,但是也沒寫對,也就拿了三四分,甚至沒有一個人做出這道題的一半。
這個男生說他們班竟然有三個人拿了這道題的滿分,季一橙猜測他們估計是尖子班,耳朵稍微豎起來一點。
就下一秒,聽見了一個熟悉到驚心的名字:
“陸骁,你小子怎麼不出聲,你不是滿分嗎?”
季一橙手裡的鉗子掉在地上,聲音不大,隻是很沉,很悶,砰地一聲,轉瞬隐沒在周圍稀稀拉拉的說話聲中。
九月初的時節,琴州校園裡依然佳木蔥茏,晨光透過紫藤花架撒下點點光斑。
一群手裡或提着或抱着清潔工具的男生正朝這邊走來,他們穿着藍白相間的校服,穿着外套的把袖口挽得很高,露出一段小臂,方便勞動,很有青春的氣息。
隻一眼,季一橙就在這七八個人裡面認出了一張熟悉的面孔,視野所至忽然模糊起來,仿佛除了那個男生,周遭的一切都套上了一層柔光濾鏡——
少年走在其他人中間,比其他人都高出半個頭,他手裡松松垮垮挽着一把掃帚,正在似笑非笑聽其他人說話。
興奮,竊喜,不知道多少種情緒強烈地沖擊着季一橙的胸口,過去幾秒鐘時間,眼前的場景才重新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他又長高了,這是季一橙的第一個念頭,比小學六年級最後見他的時候又高了好多好多,發型也變化了不少,略微有些淩亂的劉海搭在眉骨上,卻不顯淩亂,反而有些慵懶,很無所謂一樣。
像是恣意不羁的流雲,散漫慣了,對什麼都不甚在意。
陸骁說:“走運而已,我看過一遍你說的原題,那個圖随便一條邊換個數字我就不會了。”
“少來少來,還裝上了。”幾個男生紛紛用手肘去撞陸骁。
“沒裝。”
季一橙蹲在那裡,腦海中有幾秒空白。他的音色磁沉了很多,已經完全不是小學時候的聲線,腦海裡陸骁小時候的樣子忽然間模糊起來,像是割裂的兩個人。
幾個男同學談笑風生地朝這邊走來,季一橙硬生生把那股多看幾眼的欲望給摁了下去,心亂亂地轉回頭,呼吸破碎。
随着那群男生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的心整個被揪緊,隻要他們再走近一點點,陸骁或許就能看清楚蹲在路邊的她。
落荒而逃的想法在這一刻萌芽,季一橙慌亂地提起鉗子想要走開,誰知道關鍵時刻掉鍊子,鉗子竟然卡在了水溝裡,怎麼也拔不出來。
季一橙眼淚都快出來了,又不能把鉗子丢在這裡不管,大腦拼命告誡自己趕緊冷靜下來,萬不得已之下,季一橙想出了下下策,像落水小狗一樣猛地左右甩動自己的短發,試圖用頭發把自己的臉給遮住。
短發有它的好,有時能作遮羞布,叫人看不清臉,這是季一橙初三剪了短發之後才發現的新妙用。
她小學留的是長發,現在剪得這麼短,陸骁應該認不出來她。
季一橙想想又自覺荒唐地笑了,人家哪裡在意過自己留什麼發型,隻有她才會躲在角落,窺視陸骁身上的每一個細節。
初中三年來,她躺在鐵闆床上,草坪上,醫院病床上,無數次地幻想着高中和陸骁重逢的場景。
那應該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她梳着整整齊齊的半紮發,抱着一本散文,不經意地路過陸骁身邊,帶起一陣若有似無引人遐想的香風。
但絕對不是現在這樣,她狼狽地蹲在路邊,在夾水溝裡沾滿污穢的垃圾袋,這個場景跟唯美沒有半毛錢關系。
短短十幾秒裡,季一橙腦海裡亂成一鍋粥,幾乎快把頭埋進地裡去。
季一橙繼續裝作認真勞作,幾個男孩由遠及近走過來,經過季一橙,然後就不走了,停在旁邊的地方開始打掃起來。
男生們沒有老老實實地搞清潔,而是互相拿掃帚攻擊對方的褲腿,笑罵聲在夏末的熱浪中起起伏伏,盼着他們趕緊走的季一橙如遭石化。
她看過那個包幹區劃分圖,23班旁邊隻有一個包幹區,是17班的。
班主任在開學考成績出來的那一天提到過17班,那是成績最優秀的一個班,季一橙這個成績要是在17班,連墊底的機會都沒有。
陸骁原來在17班,是啊,他的确就該在最尖的那個尖子班。
三年來沒有陸骁的半點風聲,這會兒一下子聽到他的聲音,見到他的人,許多經年不散的酸澀如洪水般湧上心頭,季一橙一時間接受無能,蹲得腳麻了也沒有知覺,靈魂飄在空中。
這種靈魂出竅的感覺,結束在不遠處傳來的一聲吆喝:
“橙子,過來跟我去倒垃圾!”
這洪亮的一聲“橙子”差點讓季一橙手裡的大鐵鉗掉入水溝。
季一橙整張臉瞬間燒紅,渾身過電,慌忙朝藍馨的方向打了個“OK”的手勢,用口型說:别喊!
從小到大,她隻有一個綽号,就是“橙子”。
這個外号辨識度這麼高,陸骁他聽見了沒有?
季一橙後悔自己出來值日的時候沒有戴個口罩,她很容易臉紅,現在估計已經紅成了豬肝色。
藍馨還在催她,季一橙一咬牙,生生迸出股蠻力,将大鐵鉗從水溝裡拔出來,飛快離開現場。
在垃圾桶旁邊等待許久的藍馨看見季一橙整張臉紅成了蘋果,疑惑不已:“你發燒了?還是鉗垃圾太累了?下次我換個輕松點的給你。”
“不用。”季一橙說話的時候都在牙戰,趕緊提上垃圾桶左邊的那個手柄,“走吧,去垃圾場。”
“行。”
兩個女生合力擡起一個半人高的垃圾桶,季一橙從沒覺得這東西可以那麼重,她的手現在軟綿綿的,單手拎個垃圾桶都費勁。
陸骁應該走了吧。季一橙從劉海的縫隙裡觀察,沒見着人,悄悄松了口氣。
隻是才轉過拐角,那個放在心尖上的少年就提着一柄裝滿落葉的鐵簸箕,恰朝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