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胥時謙的堅持是有必要的。
不到中午,分行貸後和審批委員會商議決定,這筆一個億的續授信先續三個月,三個月内客戶務必湊齊資金,把本金還清。
參與上會的還有段柏峰和李文,中午兩人找個了幽靜的私人會所吃飯。
段柏峰把手機往茶幾上一擱,示意李文也把手機放上去。
李文直接按了關機鍵,手機在段柏峰的眼皮底下黑了屏。
“之前的資料有檢查過嗎?”段柏峰這才開口說關于這筆貸款的事。
李文畢恭畢敬,“有的,段行,您放心,每張資料都在盡職免責的範圍内,企業經營不善,這兩年出現風險,不是很正常麼?”
段柏峰斜眼睨着他,“你啊…除了年紀長大,其他沒有跟着長,難怪那個娃娃會壓你一頭。”
李文委屈,“我說的是客觀事實,當初做這個業務時,多少銀行搶?哦,現在有風險了,就是我們的問題了?”
“那他為什麼選擇了美甯?”段柏峰反問。
李文笑道:“給您的面子呗。”
“哼,”段柏峰嗤笑一聲,“李文,你做這行多久了?”
李文後背一僵,他反思自己剛說的話隻是個普通馬屁,沒啥毛病,“十……十年。”
段柏峰:“十年?你都沒看明白,面子在這裡,值幾個錢?”
“對,您說的對,面子,尊嚴最不值錢。”李文恭敬點頭,裝孫子的事,他信手拈來。
“?”段柏峰:“說到尊嚴,我的尊嚴被胥時謙這個混小子給嚴重踐踏了。”
李文被點到痛處,“姓胥的,天生和我犯沖,也和您犯沖,你瞧他那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一把手。”
說完後,又覺得自己失言,倏地閉上嘴。
段柏峰見他這樣更加來氣,“給張文康打電話。”
“張文康?”
“李永瓊,李總老公!把實際情況和他說說,包括我們的努力,還有行内的阻力,”段柏峰把“阻力”二字咬得極重,“讓他盡快找别的銀行吧,上次的貸款就不用說了,就這次的資料展開和他說。”
将近一個億的金額,在小微業務授信中,已經屬于大業務。
大客戶李永瓊,是段柏峰介紹的,經營着幾家連鎖家居超市,在商賈雲集的的夢海市也能排上号。
她是個典型的女強人,選擇在事業如日中天時,嫁給一個保安,也就是張文康。
李文記得,張文康的戶口本顯示和段柏峰是一個地方的。
如果不單獨沖着這層老鄉關系,兩人的私底下有什麼利益瓜葛,李文并不想深思。
但他的思緒還是會忍不住想:自己是整筆業務主辦人,相當于負百分百全責,段柏峰還有兩個來月就要輪崗,隻要業務沒爛在他手裡,影響不大。
倘若,胥時謙簽字了會怎麼樣?!
這筆款順利續上,自己包括支行開門紅業績不會受影響,甚至排名靠前。
大家季度獎,績效工資多拿。
過兩個月暴露出問題,自己可以滾蛋了。
哦,也許滾不了,十幾厘米的資料,也不是每一張都檢查得那麼盡職盡責。
前輩們踩過的雷,李文見過不少,終日被小微部,評審,貸後,紀檢等各部門審查。沒有工資,等待壞賬被解決,最後在檔案上留下了一個大大的污點。
李文夾起一塊辣椒往嘴裡送,辛辣刺激沖破天靈蓋,裂開的地方有光滲透,本已經僵硬的背,微微顫抖起來。
*
接近下班時,胥時謙接到了老家新安縣的電話。
這次是用胥剛的手機打過來的,這兩口子很奇怪,打胥時謙記事起,兩人見面就掐架。兩個人:一個打牌,一個打麻将,見面時間非常有限,但一點也影響他們幹仗時的破壞力。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打電話給胥時謙,變成了兩人一起,一人說,另一個幫腔,當然,大多數時間也互罵。
說來也怪,生在這樣的家庭,胥時謙從小品學兼優,溫和有禮,半點原生家庭的後遺症都看不到。
可是,看不到不代表沒有,有些人的傷痕是對内的,比如:反複提醒自己,我一定不能像他們一樣,我不允許自己貪圖享受,不允許自己懶惰,不允許自己歇斯底裡。
哪怕一日虛度,便會産生強烈的負罪感,我這是在偷懶嗎?
遭遇到不公,身體被憤怒,懊惱,傷心時,更深的焦慮便會洶湧而至,我是不是和他們一樣,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久而久之,真實的自我被層層掩埋,連自己也便不清心之所向,更别說活出真實的自我。
新安的家,就像件濕透了的棉襖,穿上去冷,脫下來也冷。
胥時謙走出辦公室,才劃開接通鍵。
“哎呀,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啊,說了你打給他一樣的,非得叫我來,那邊三缺一等了很久了。”胥剛抱怨。
胥時謙把耳機拿掉一邊,掃視着路邊來來往往的人,兩分鐘過去了,電話那頭還沒說到重點。
他皺眉,摸出煙盒,利落抖出一支叼在唇間:“說重點吧,我還有個會。”
胥剛的聲音頓了頓,帶着刻意的随意:“那什麼,也沒啥特别的事,就是我和你媽商量着,今年過年……你就先不回來了。”
胥時謙沉默着,到但心裡認不住想:是吧,這種事情你倆應該不用商量。
陳香玉:“對,因為你女朋友不是那個啥嘛,我們尋思着,就和大家說你們出去旅遊去了。”
瞧,多麼默契,胥時謙心底冷笑。
打火機“啪嗒”的一聲,火苗竄起,胥時謙用力一咬濾嘴,煙霧彌漫開時,他才擠出個字:“行。”
挂斷電話後,胥時謙蓦地想:過年,怎麼快又過年了嗎?
煙頭的猩紅離唇越來越近,胥時謙連續吸了幾口,連帶着冷空氣,一并入肺,還未呼出,來電鈴聲又響了。
這次是孫權約晚上喝酒,“昨晚欠下的,其他人已經約好了,就差你了哈。”
胥時謙吐出個煙圈,商務酒,他從來不會拒絕。
“胥行,今晚要加班嗎?”宴空山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