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宛熠走出住院部大樓的時候，地上剛落了薄薄一層積雪。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行人從雪幕中走過，發頂綴滿細細的雪花，但沒人舍得撐傘。

長期住院的患者站在門廳的屋檐下，伸直手臂去拍雪景，眼神中透出對未來的期冀。

宋宛熠平靜地站在穿着藍白豎紋病号服的衆人後面，跟着他們一起擡頭望天。

天地之美最簡單，也動人。不論年齡幾何，見識幾多，也無關學曆文化水平，沒有任何門檻，所有人對美的欣賞都是平等的，在大自然面前。

眼前是撲簌的落雪，鼻息間是清冽的雪氣，即使你身處困難之中，忍受着疾病的煎熬，從這樣的雪景裡，也能感受到莫大的安慰。

“宋醫生？”

聽到有人叫她，宋宛熠回頭，看到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從玻璃門裡走出來。

那是她負責的床位的患者，今年剛本科畢業，入職體檢時發現患有慢性肝病，治療效果不理想，肝功能衰竭得比較厲害，隻能等機會做移植手術。

她消瘦而蠟黃，皮膚晦暗，但眼底是亮的，盛着雪光。風吹過來，她病号服的褲腿空蕩蕩地飄動。

宋宛熠不禁皺眉：“太冷了，趕緊回去，凍感冒就麻煩了。”

姑娘裹緊長款羽絨服，笑吟吟地走過來，雙手合十地求道：“宋醫生好嚴格啊，今天初雪诶，開個特例讓我喘口氣吧，我保證五分鐘就回去。”

宋宛熠來進修時，她已經在病房住了五個月了，如今已近半年。未來還不知道要繼續住多久，去等待遙遙無期的肝.源。

想到别人在她這個年紀活得驕傲又肆意，她卻被看不見盡頭的絕望困在醫院裡，宋宛熠有些于心不忍，便沉下聲音說：“三分鐘，多一秒都不行。”

姑娘看着她的表情，噗地笑出聲。“宋醫生，你長得太柔了，裝兇也不吓人的。”

“不過我會聽你的，三分鐘就三分鐘。”姑娘貼近，挽起宋宛熠的手臂，同時調出美顔自拍，高擡起右手。“宋醫生，看下鏡頭。”

宋宛熠沒來得及反應，眼角眉梢故意擺出的嚴肅還沒褪盡，表情裡透着些茫然。

姑娘笑呵呵的，一邊說宋醫生你好可愛，一邊快速修圖，打開聊天軟件，給置頂聯系人發了過去。

宋宛熠移開視線，避開她的屏幕，姑娘倒是大大方方的，不在意聊天内容被旁邊人看到。

她主動說：“是我男朋友，本來說好工作穩定下來就領證的，結果……”

沉郁了幾秒，她又重新開朗起來，自我打氣道：“不過他說會等我的，今年不行就明年，明年不行還有後年，反正他會一直陪着我。”

“多希望雪融化的那天，就能痊愈出院啊。”姑娘看了眼屏幕上的時間，收起手機，轉身倒退着往門廳裡走。“三分鐘啦，宋醫生我回去了，你也快去約會吧！要開心呀！”

她的身影消失在電梯裡，宋宛熠收回視線，兜裡手機震了兩下。

一條是姑娘發來的，剛剛的合照。

另一條是陌生号碼發的短信：【宋小姐你好，我是司機小吳，顧老師讓我來接您去沸曉山莊。車已經在醫院正門前等着了，是您平時坐的黑色賓利。】

宋宛熠回複：【我在走過來着，麻煩稍等。】

走出醫院大門，宋宛熠一眼就看到了那台熟悉的車。就停在路口，占了好大一片位置，原本不寬敞的馬路被擠成了單行道。

雖然允許臨時停車，但換成顧懷翡的話，絕對不會這樣做的。她總是不着痕迹地為别人考慮很多。

但人跟人是不同的，不能以顧懷翡作為标準去要求他人，那太嚴格了。宋宛熠便沒說什麼，走過去在車窗上敲了敲，然後拉開後排車門坐了進去。

小吳從駕駛座扭頭過來打招呼：“宋小姐是吧？”

宋宛熠給自己扣上安全帶，點了下頭。

“好嘞，那我們就出發了。顧老師囑咐我開慢點，下了高速還得轉小路，可能要一個半小時，您累的話可以先睡一覺。”

宋宛熠坐在他斜後面的位置，靜靜地聽他說。

是個挺精神的小夥子，穿着整套筆挺西裝，打扮得幹淨利落。身上還噴了男士香水，挺多男明星都在用的牌子，但宋宛熠沒由來地覺得不舒服。

宋宛熠閉上眼，将自己陷進座椅裡，不去思考這種不舒服來源于哪裡。

直到顧懷翡打來電話：“妹妹上車了嗎？”

聽筒緊貼耳朵，顧懷翡柔和的聲音沿着耳廓沁入，如一場仲春微雨，絲絲縷縷地将她溫柔包圍。

宋宛熠感覺好受了很多，四肢百骸都是放松的，輕輕地嗯了一聲：“姐姐離我好遠……”

她自己沒意識到，但聲音軟綿綿的，聽起來不像在闡述事實，倒像在撒嬌。

小吳下意識地揚眉，透過後視鏡往後瞥了一眼，又立刻收回視線，擺出那是老闆的私事，不要亂八卦的正直感。

顧懷翡那邊的環境音很大，有喧鬧鼎沸的人聲，還有器樂隊舒緩悠揚的演奏。

然後她可能走遠了點，背景安靜了下去，隻剩下朦胧的大提琴的聲。

顧懷翡壓低嗓音，低緩了笑了一下，聲線帶着大提琴般磁性，在漫天飄飛的雪絮中，幾乎揉醉了宋宛熠的耳朵。

她說：“下雪路滑，慢慢來，我等你。”

車離開熱鬧的市中心，駛上高速後，雪逐漸下大了。

天色暗了下來，小吳打開車前燈，兩束強光破開雪幕，在滿世界寂靜的白色中，如燃燒的燈塔，帶着一腔熱騰騰的願景，照亮前方。

太安靜，隻有輪胎碾過碎雪的輕響，宋宛熠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