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室隻剩下主任跟宋宛熠兩人,他端着茶杯走到宋宛熠辦公桌旁,垂手在宋宛熠桌面上扣了兩下:“小宋,咱倆聊聊?”
宋宛熠趕緊站起身:“主任……”
主任翻手下壓:“别緊張,坐着聊。”
宋宛熠松開筆,蜷起手指:“主任,假裝辛涵男朋友給她送花這件事,确實是我考慮不周,當時就隻想着鼓勵一下她,沒考慮到别的,以後我會注意的。”
主任不置可否,在剛才辛舒蓉坐在那張椅子上落了座,喝了口熱茶,抛出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小宋,你有沒有思考過,全國那麼多等待肝移植的患者,他們都有父母子女親朋,但他們為什麼直到辭世都等不到哪怕半塊肝?”
“手術費用是一方面,但如果抛開經濟原因,單看割肝救人這個行為本身,我想問問你,為什麼辛涵病了這麼久,她男朋友從沒主動提出要做配型?”
宋宛熠掐着自己的手心,默然地聽着。
她自然是知道的,但下午在醫技樓床前,看着辛涵的眼淚,聽到她說“為什麼他不來看我”,她便不由自主地共情了。
對辛涵而言,男朋友已經不單單是戀人這層身份那麼簡單,而是一種對美好未來的向往,能夠讓身處困境中的自己咬牙堅持走下去。
宋宛熠懂得,因為她也曾擁有過。
雖然後來那抹銀白月光被私人擁有,不再照耀她,但她仍希望能幫辛涵留住心間燈塔,那可能是辛涵所剩無多的生命中,最後的光彩了。
主任見她低着頭不出聲,以為她知道自己錯了,怕她有心理壓力,剛想說點什麼緩和氣氛,卻看見她擡起頭,目光堅定地望向自己,開口說:“主任,我承認自己的行為不合适,但我不後悔。”
宋宛熠給人的印象一直是柔順聽話,這麼直白地反駁還是第一次。出乎意料之外,但主任很快反應過來,她說的不後悔指的是什麼。
宋宛熠眼裡有光,單純,幹淨,并且明亮。主任參加工作近三十年,無數次在新人醫生眼中看到過這種光,又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一層層磨掉赤子之心,雙眼變得疲憊而混沌,變得跟自己一樣。
心頭百感交集,主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宋宛熠工作三年,還能保留這份從醫的初心,非常不容易,但身處這個崗位,他必須糾正手下員工不符合規則的做法,也有責任提醒他們這樣做存在的風險。
歎了口氣,主任說道:“小宋,我理解你的心情,醫生的确要給病人希望,但你不能掩蓋事實甚至編造謊言,給予他們錯誤的幻想,即使你的出發點是好的。”
“你是臨床醫生,不是實驗室的科研人員,你面對的不止是疾病本身,還有複雜的人性。辛家母女善良,知道你是騙她們的,不會多追究。但如果換了性格極端的患者呢?你有沒有考慮過後果?”
主任苦口婆心,說到後面,已經超過普通科室領導的關心範圍,更像是行業前輩對新人的諄諄教導。
他說:“你很努力,大家都看得到。但要成為一名好醫生,首先你得保護好自己,不要被醫鬧毀掉。”
“晚上自己好好想想,想不通的,再找我聊。”
深夜,熄了燈的女醫生休息室,宋宛熠側躺在床上。
她睡得不安穩,眉心緊蹙着,夢到了三年前F大一附院手術室外的那場醫鬧。
那天普外科有手術,她也在場。被打的實習醫生是她的直系師弟,但她跟其他同事一樣,醫患關系那麼差,怕惹上麻煩,遠遠地旁觀,沒有上前阻攔。
走廊裡擺的東西被撞得東倒西歪,行兇的病人家屬打急了眼,抄起滅火器就要往師弟背後砸。
然後許脈從手術室推門而出,救下了他。
當時宋宛熠站在角落裡,看着許脈穿過周遭漠然的看客,走向他,将他從地上扶起,深切直觀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懦弱。
夢境轉換,畫面裡,辛涵站在手術室門口的窗前,轉頭絕望地看向她。
走廊裡回響的是主任發自肺腑的誠意提醒:“保護好自己,不要被醫鬧毀掉。”
情景重演,重新抉擇,宋宛熠仍抱着燦爛盛放的劍蘭走了過去。
一次就夠了,她不會再退縮。
“我保護你……”宋宛熠在夢中握緊了被角,輕輕地說。
二十多公裡外的文創園區,顧懷翡終于結束一場漫長的視頻會議,合上電腦,伸手将旁邊的A5皮面本拿了過來。
那是宋宛熠的醫學筆記,上次借過來之後一直沒時間看。今晚宋宛熠不在,住慣了的工作室仿佛空出了許多,曠得竟有些不習慣。
顧懷翡翻開封面,指尖撫過宋宛熠清秀的筆迹,想着過去尚未相識的那些年,每個寂靜深夜,她伏在台燈下用功的樣子。
外行很難看懂那些晦澀的術語、以及手繪的人體解剖圖,顧懷翡也并不着急,隻是一頁頁緩慢地翻動。
她的小姑娘當初花了多少心血,她就可以用同樣的時間去慢慢了解,而後讀懂這樣一路走來的宋宛熠。
顧懷翡的目光深長而溫柔,等翻到最後一頁,視線停住了。
跟前面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不同,這頁紙是空白的。
幹淨的橫線之間,隻有用藍黑鋼筆寫下的清瘦飄逸的兩個字——
許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