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宮的夜總是寒津津的,冷月懸在檐角,倏而吹陣風,久未修繕的隔扇門便吱呀作響。
屋裡沒點燈。
就着漏進窗眼的月色,依稀可見榻上女子不安地蹙着眉,清瘦的手緊攥薄被,指尖發白。
“爹爹,别喝!爹爹,不要,不要——!”
尖叫無聲,消弭于寂靜寒夜。
雪竹驟然驚醒,從榻上坐起。
她又做夢了。
夢見彤窗繡柱、極盡奢靡的承華宮,長明燈沿着廊檐垂挂,殿内描金畫彩。
一簾之隔,佛龛前尚未燃盡的沉香袅袅逸出,與血腥之氣交纏相融。
她與一衆官家女眷被挾于偏殿,衆人驚惶,可利刃橫在頸間,往前一寸不得。
銀白刀刃晃眼,畫面一轉,她又夢見禁中内侍立于别院門前,用尖細的嗓音,向父親宣讀她被留置宮中的旨意。
父親接旨後,頹然走進書齋,在燭火中靜坐一夜,終是抱憾,飲盡了杯中鸩酒。
父親……
雪竹抿着唇,捂住心口,雖已清醒,胸腔卻仍起伏不定。
好半晌,她才撐着床沿勉力起身,挪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口茶。
茶杯幾處豁口,茶水粗糙冰涼,可她并不在意,仰着颌便一飲而盡。
涼意順着喉一路往下,背脊薄汗漸冷,她面上神色也逐漸恢複如常。
其實這樣的夢,從她入清秋宮起便時常有,夢中事虛虛實實,有她親曆,有她所思,然多為惡魇,渾渾至今,已有三年。
“咚——咚、咚、咚、咚!”
屋外隐約傳來巡更内侍的木柝聲,一慢四快,已是五更天了。
今日冬至,尋常宮妃早應起身梳洗,備祭祀大典,隻冷宮無事,亦無人問津,她若貪眠也無不可。
不過她向來覺短,夢中驚醒更再難入睡,索性起身披了衣,輕手輕腳去往後院。
前兒落了整日的雪,院子裡那棵年邁老樹被壓斷不少細小枝桠。
雪竹立于階上,緊了緊身上舊氅。
這狐白外氅還是她舊時入宮所着,如今皮色光澤早已不複當初柔滑鮮亮,幸而禦寒之效不減,是以,才陪她熬過這三載冷冬。
她垂首下階,避開結冰打滑的青石路面,一路行往院中雪未消融之處。
一壁宮牆之外,運送今日菜蔬的闆車隊伍正匆忙行經西側甬道。
正所謂冬至大如年,饒是如今頹靡光景,這大昭宮中也已為冬節預備月餘。
雪竹停步,靜靜聽着輪毂聲吱吱呀呀,漸行漸遠。
待到聲響完全消失,她才緩蹲下身,撿起根斷枝,在雪地上橫描豎劃。
她神情沉靜,時而忖思,時而果決,偶有錯筆,還會橫起斷枝将雪撫平,重新再來。
不多時,尚未消融的平整雪面就被糟蹋得沒了好樣。
乍看起來,像是小孩過家家,趁着冬日玩雪在胡亂塗劃。
可若有心之人細細分辨,未必不能認出,這雪上所繪的——似是禁中輿圖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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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色清寒,樹梢堆積的殘餘密雪撲簌而落,聲如碎玉。
“笃笃笃——”
“娘娘,是奴婢。”屋外有人輕聲喚門。
雪竹聞聲,并不意外。
早在察覺前院角門動靜時,她便不動聲色收了謄畫紙筆,敞了案前檻窗。
冬風陣陣,寒意入骨,不消片刻,這屋子裡便沒了筆墨氣息。
“進來吧。”她應。
“是,娘娘。”
雲雀推門而入。
隻一進屋,雲雀就不由驚呼:“娘娘,您怎的開着窗呀!”
見雪竹立于案前,雲雀忙放下手中食盒,上前關切:“這兩日雪是停了,天還冷得很,您可得顧惜自個兒身子。”
“前些日子毓秀宮那位姜美人,便是雪日裡非要薄衣招搖,染了風寒,倒早早兒請了醫官去瞧,醫官開了幾服藥,日日吃着,可卧床半月也不見好,今兒宮宴都沒露面。”
雲雀沒往下說,雪竹卻很明白她的意思。
清秋宮不比毓秀宮,囚禁之所,若是病倒,無人能為她延請醫官。
“無妨,屋子裡悶,透口氣而已。”
雪竹嗓音清淡,站在窗前,不知在望枝頭落雪,還是在望那一輪冷月,目光平靜而又遙遠。
雲雀上前阖窗,回身望她單薄模樣,憂心之餘,又不由得暗自惋惜。
河東裴氏,自舊朝起,便是簪纓望族,累世公卿,裴氏之女,亦素有百家争求的響亮聲名。
記得昔年被撥來清秋宮時初初拜見,她于一室華光中孑身而立,如冷玉清冰,光映照人。
如今禁庭幽鎖,那些“江州裴女,馮郎三顧”的才子佳人傳聞,似已淹沒在這幾年忽而複起的戰火之中,再未聽人提及。
“怎麼了?”
“沒,沒怎麼,”雲雀回神,忙搖頭,又殷勤為她揭開食盒,“今兒冬至,宮裡忙得沒地兒下腳,奴婢托膳房的人給您留了碗羊肉角兒,這一路過來,奴婢緊趕着,倒還有些熱氣,您餓壞了吧,趕緊嘗嘗!”
膳房到清秋宮,這般冷冽天氣,吃食尚溫,想來腳程不過一刻。
今日所繪輿圖,又對上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