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彥之會,旁的士子都想着如何才驚四座,大放異彩,這位公然大睡,便是循到舊朝,也從無先例。
提到這茬,霜蕊似乎又燃起了說書般的熱情,繪聲繪色道:“說來這位沈公子委實張狂,昏睡已是聞所未聞,先生留他三份顔面,隻說他不勝酒力,着人請他出去休息,他卻自行起了身,負手說什麼……‘談玄講道,不過莫須有之事,不聽也罷’,說完便自個兒離了席,全然不将旁人放在眼裡!”
“先生氣極,罵他狂妄恣睢,席上衆人也稱從未見過如此乖張之人,如此,才有了澤山公出言轉圜,請世子彈琴一事。”
說完,霜蕊一拍腦袋,還有些懊悔:“我也是昏了頭了!方才竟忘了這茬,還說小姐合該配他這般郎君。”
她雙手合攏,忙想祈拜真人菩薩收回妄言,眼尾卻恰好瞥見,不遠處有兩名男子正往涼亭這邊走來。
雪竹也注意到了。
是崔行衍。
和他的随行侍從。
“雪竹表妹久等,崔某來遲,特來向表妹請罪。”
來人身形颀長,面容清隽,着一身月白錦衣,好似泠泠玉山,溫潤明淨,哪怕是立在亭外拱手告罪,也絲毫不減其端方儀态。
碧蕪見狀,不動聲色拉了拉霜蕊衣擺。
霜蕊反應過來,忙同碧蕪一道行禮,識趣地退至亭外。
一時,亭内隻剩雪竹一人。
她垂眼煮茶,淡聲道:“世子請進。”
聽到這話,崔行衍直起身,略略颔首。
行至近前,他面露歉色:“今日事出突然,不能如約而至,實在慚愧,萬望表妹見諒。”
随即又接過侍從呈上的細長錦匣,啟匣道:“去歲曾同表妹說起南褚風物,南褚多明珠,回去時,又恰逢珠貢,我便挑了此顆,請宮中巧匠嵌作發簪,贈予表妹,權當……為今日失禮賠罪。”
雪竹瞥見匣中發簪,微怔。
崔行衍确實同她說起過南褚珍珠,言語間亦有相贈之意。
可若眼下這支是他送的,那她先前收到的白玉珍珠簪,又是何人所贈?
這其中,仿佛有什麼誤會。
她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面上卻不動聲色:“無妨,倒是此處偏僻,今日園中又忙,隻備了杯薄茶,還望世子擔待。”
說着,她将分好的茶移至崔行衍面前,示意他落座。
崔行衍望了眼茶水,眸色漸深:“表妹素日常喝晴山綠雪,這澹陵雲華,倒頭一回見。”
雪竹兀自慢飲,眼睫微垂:“清明見芽,谷雨見茶,澹陵正值茶季,前些時日父親受邀,前往澹雲山品茶,得了些許,便遣人将這鮮茶送來江州,囑我早日歸家。”
崔行衍不由一頓,心知她在說茶,卻也不止說茶。
澹雲山品茗乃舊朝雅事,然舊朝亡國後,連年戰亂,已停了不知多少年月。
如今澹陵歸屬大昭,再于此地重開此宴,其意不言自現。
再說裴氏一族,自舊朝覆滅後,裴氏族人便退守河東舊地,隐而不出,天下皆有延攬之意,卻不見裴氏擇木而栖。
此番裴慎知赴澹雲山品茶,他雖早有耳聞,卻不覺得能代表裴氏之意,畢竟裴慎知并非裴氏家主,名士疏狂,也是常有之事。
然則這話出自裴雪竹之口,那便不是率性而為可以解釋。
雪竹知道他已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繞彎:“父親召我歸家,是因大昭國君聖辰在即,他意欲攜我前往洛京,賀大昭國君萬壽承天。”
“世子乃南褚王室,大昭南褚,山水迢迢……想必往後,你我再無相見之日。”
她本想将那支白玉珍珠簪還給他,可既知非他所贈,倒也不必多提。
“表妹——”
“我與世子并非表親,”她忽而打斷,“從前世子在書院求學,與表兄們有同窗之誼,随着叫一聲‘表妹’無傷大雅,如今世子既已學成歸家,再如此喚我,并不合宜。”
想了想,她索性又道:“今日前來赴約,一來是想同世子道别,二來,當初誤損世子愛琴,世子要我所斫‘南柯’相抵——”
崔行衍倏然起身,學她攔話:“表妹這話什麼意思,是想将‘南柯’也要回去嗎?”
雪竹默了片刻,平靜道:“家中藏有數張名琴,世子若願意,可任選一張作為交換。”
“若我不願呢。”
“若世子不願,那相抵之物,便無要回之理,不過當初匆忙,未來得及将琴底所刻印記抹除,還要勞煩世子請人重新打磨,以免旁人見到,生出諸般誤會。”
“誤會……”
崔行衍聞言忽笑。
他目光灼灼,言辭之間,亦無往日沉靜:“何為誤會?我心悅你,是誤會嗎?”
不知何時,微雨已住。
隻風還捎着涼意,吹皺杯中茶水,也吹落假山旁的斷枝殘葉。
躺靠在假山上的男子閉着眼,雙手交疊枕于腦後,隻随意吹口氣,本欲落在面頰上的樹葉便拐了個彎,輕輕飄開。
他神在在的,正聽着不遠處涼亭裡那出郎情妾意,忽然,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傳來。
那腳步聲漸行漸近,略顯急促,可停了一瞬,又折返遠去。
他雙眸忽睜,輕歎了聲,不緊不慢地喊住來人:“喂,我在這。”
馮思遠回頭,望見假山上懶洋洋躺着的人,不由松了口氣:“沈刻,你——”
他剛開口,被喚作“沈刻”的男子便朝他比了個噓聲的手勢,随即跳下假山,優哉遊哉朝他走來。
馮思遠四處張望了番,雖未發現旁人,但還是不自覺壓了壓嗓,問:“你在這兒做什麼?害我好找!趕緊跟我回去給栖水先生賠禮道歉,名聲還要不要了!”
沈刻輕笑,沒所謂道:“名聲,這東西我有嗎?”
他連名都沒有,何談名聲。
馮思遠一哽,不好接這話茬,正想另起話頭,問他為何噤聲。
沈刻卻拍了拍他的肩,眸光閑散又冷淡地望向一處。
馮思遠起先摸不着頭腦,後知後覺順着他的視線回頭,才從身後假山空隙望見不遠處涼亭。
緊接着瞳仁一縮,心頭大震!
從他的角度望去,亭中有兩人,一坐一立,都側着身,并不能看清面容。
可他一眼便認出,那是方才席上澤山公不吝誇贊的淮王世子崔行衍,和他三顧江州隻為一見的裴家小姐,裴雪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