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福一直盯着她,見她這般模樣,心下狐疑,難不成這宮裡還真沒東西了?
掃見宮女掀開床褥四下摸尋,未見金銀細軟,他又用拂塵一指,陰柔吩咐:“你,床闆揭開,下頭也得搜尋清楚了。”
宮女聽令伏身。
雪竹攏在衣袖裡的手緊了緊。
可就在這時,殿外忽地傳來一聲清脆譏笑。
“真是有趣,本宮竟從未聽聞,床闆下頭還能藏狸奴的。”
這嗓音,千嬌百媚如黃莺啼啭,又不急不緩,從容輕慢,不必看來人,也知來自上位者。
成福聞聲,暗道不好,面上連忙換了一副堆笑的殷勤模樣。
“貴妃娘娘,您怎麼來了?奴才給貴妃娘娘請安。”
殿内瞬時跪倒一片。
雪竹卻仍站着,望向從肩輿下來的宮裝麗人。
她身披織金羽貂外氅,手捧蘭幄春溫袖爐,生得明媚嬌美,明明素未謀面,卻有着她很熟悉的驕矜模樣。
阿芙若還活着,應當如她一般吧。
正想着,亦在打量她的宮裝麗人停步,忽出言道:“抱節先生之女,果有幾分清絕脫俗的不凡氣度。”
雪竹未答,靜靜望着她,心中已知這位便是三年前入宮,而後聖眷不衰的嘉貴妃,也是曾經的戶部侍郎、如今的左相之女,陸柔嘉。
袖爐冷了,陸柔嘉随意遞出,一旁伺候的宮娥會意,恭謹呈上另一隻。
她接過新袖爐,目光也從雪竹身上挪開,略略一垂,俯視跪拜的成福。
“你是珍嫔宮中伺候的。”
成福心跳如擂鼓,連聲點頭應是。
陸柔嘉揚起唇角,譏诮道:“珍嫔母家小小學官,是上不得台面了些,卻不想連幾個下人都養不起了,縱得你們來冷宮搜刮錢财。”
這話直白到成福直冒冷汗,他硬着頭皮狡辯:“貴妃娘娘這話可冤枉奴才了,奴才、奴才的确是奉珍嫔娘娘之命,前來尋那狸奴的。”
陸柔嘉漫不經心地撥弄着袖爐,挑了挑眉:“噢?你是說珍嫔命你,來本宮下令‘誰都不許進出’的清秋宮,尋狸奴?”
成福抖若篩糠,無論如何也不敢應下這話。
大昭内廷誰人不知,嘉貴妃寵冠六宮,最是驕橫跋扈,當初清秋宮便是她授意落的鎖。
近些時日宮中人心惶惶,貴人們說不得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他原以為無人理會此處死活,這才拿大,領了人強開宮門,卻不知哪陣風将這尊大佛給刮了來,真真是自尋死路!
他再不敢狡言其他,隻連連磕頭,求貴妃開恩饒他一命。
陸柔嘉見慣他人求饒,從不施舍憐憫,此刻如是。
她撫了撫頭上步搖,斜睨着眼,慢道:“如今這宮中雖不比往昔,但并不意味着區區奴才,也能不把本宮的話放在眼裡。”
“來人,把他給本宮拖下去。”
她并未交代拖下去後如何處置,可從成福刹時失了血色的面上也能看出,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沒一會兒,成福的慘叫聲漸漸消失,他帶來的内侍宮婢也都顫抖着放下東西,逃難般退了出去。
雪竹望着遠處地面殘留的血迹,平靜道:“多謝貴妃。”
陸柔嘉的視線重新落回到她身上,極慢地寸寸打量,仿佛要将她看透般:“你倒有幾分膽色,不怕本宮将你一并拖出去麼?”
“貴妃娘娘若想,不必等到今日。”
陸柔嘉笑了聲:“倒是個聰明人。”
她回身走出殿門,又在階前停步,仰頭望向殿外陰晴不定的穹宇。
“這宮中太平不了幾日了,今日本宮來過,想必旁人不會再來,不過本宮能幫你的,也就隻有這些了,裴雪竹,你好自為之。”
她并未解釋為何出面相助,說完,便重上肩輿,迤逦而去。
然而從她出現的那一刻起,許多事便在雪竹心底有了答案。
她注視着肩輿自清秋宮門前慢慢消失,宮門重阖,也擡首望了眼那一片天。
看天色,今夜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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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滃州城中小雨淅瀝,街上行人無幾,百姓大多早已安睡。
數日前,威遠軍橫渡洛水,攻下了這座城池。
不同于其他城破,城中百姓總要死傷無數,流離失所。
靖王治下,素來軍紀嚴明,軍兵們非但沒有燒殺搶掠,為免城中百姓不安,還索性駐紮在了城外,沒有入城。
冬夜冷風尤為寒涼。
威遠軍營地,主帥軍帳内也隻燃了一盆尋常炭火。
副将豐羽入帳回禀軍情。
“……過了洛水,軍糧行水路,再過兩日便可補足前方糧草。”
“除卻富戶捐饷,城中百姓也自發捐出了一批過冬物資,恰好解了馮小将軍那邊的燃眉之急,想來經此休整,不日大軍即可開拔。”
沈刻邊聽,邊熟練地包紮臂上傷口。
他撒了些藥,将細布覆于其上,交叉纏繞着,一直纏到不再滲血,才咬住細布一端,單手打了個結。
豐羽觑了眼包紮出來的難看模樣,欲言又止。
沈刻卻不以為意,披上外衣,束起革帶,不鹹不淡地問了聲:“還有事?”
豐羽回神,忙呈上剛收的密信:“大昭宮中來報,還請少将軍過目。”
沈刻接過信拆開,隔火烘烤後又靜置片刻,信上字迹方才顯露。
聞人太後病重,藥石罔效。
帝備兵馬辎重,似意欲出逃……
大昭宮中諸般亂象,皆在意料之中,他一目十行,面上沒什麼表情,可讀到信末時,不知緣何,他眸光一閃,略頓了頓。
豐羽站在原地老實候着。
可候了好半晌,上首都未傳來動靜。
他不由納悶,還沒看完?
不應該啊,不過兩三頁紙,按這位的性子,寫都寫完了。
他忍不住擡眼偷觑,卻見上首之人似是扯唇,輕笑了下,随即松手,任那幾頁紙落進炭盆。
火舌霎時卷起薄薄紙頁,火光跳躍,密信被吞沒殆盡前,他仿佛瞥見殘頁末尾,有那麼幾個他恰巧識得的字——
清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