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至此,戛然而止。
屋外冷風呼嘯着往裡倒灌,寒月不知何時已悄然隐匿。
“轟隆——!”
銀紫雷光劈開重重烏雲,濃重夜色有一瞬被照得恍若白晝,緊接着,冰淩般冷冽的雨點毫不留情往下砸,霎時,雨幕滂沱。
雪竹站在窗前,仰面望雨,思緒卻還未從舊事中盡數抽離。
其實彼時她回譏沈刻,不過因念而動。
雖從隻言片語中早已聽出些許端倪,然馮九郎多番冒犯,這位突然冒出的沈公子亦出言不遜,她不欲與二人多費唇舌,是以那般想,便那般做了。
回去後盤問院中婢女,幾番對證,才知那支白玉珍珠簪應是馮九郎所贈。
隻因同日崔行衍也往園中送過謝師禮,前院新來的小丫頭迷迷糊糊,弄混了人,霜蕊見着珍珠,也理所當然以為是崔行衍手筆,未作他想,一時陽錯陰差。
後來簪子還了,霜蕊也打聽到了那位沈公子姓甚名誰。
可直至她回河東,又與父親幼妹一道前往洛京,也未曾聽聞皇族宗親中有“沈刻”這麼一号人物。
當時她還曾想,這人應是偏遠旁支,不在洛京也屬尋常,卻不想時隔三載再聽此人名姓,已是如今這番光景。
雲雀早已上前阖窗。
可窗隙堵不住無孔不入的冷風,窗棂亦隔絕不了冬夜驟雨拍打。
這場雨,來得比章甯十一年那場晦澀連綿的黃梅雨,猛烈太多了。
不出所料,今夜有夢。
她夢到了舊日晴窗分茶,父親教她畫竹;夢到了驕矜的幼妹阿芙撒嬌,求她幫忙抄書;亦夢到了崔行衍、馮思遠,甚至那位僅一面之緣的靖王次子,沈刻。
三年來,她極少夢到這些。
沒有血腥,沒有死别。
以至于醒時她有那麼片刻恍惚,以為自己還是從前那位養尊處優的裴家小姐。
明明,早就不是了。
從父親受召,攜她與阿芙入洛京開始,她便不知不覺成為了權力傾軋間,微不足道的一隻困獸。
她這隻困獸猶在苟活,父親卻為保全裴氏清譽早已舍命,阿芙亦不知所蹤。
細算起來,這一切至今不過短短三載,可這世間,原本就不必滄海桑田,也足夠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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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一過,正如雲雀所說,宮中氣氛肉眼可見地微妙起來了。
平日清秋宮一天兩頓飯食,早晚按時送着,現下一日一回也未必見得,送來的還都是些殘羹冷炙。
不知是懈怠還是怎的,宮牆外的西側甬道上,運送菜蔬的、運送恭桶的,都不再如往常準時。
且冬至過後便是貴妃生辰,往年都會傳召洛京城中最有名的德春班入宮唱戲。
天音樓戲台離清秋宮不遠,每每開唱,宮中皆能聽聞,今年天音樓寂寂無聲,倒安靜得很。
雪竹心知,這洛京,确實要變天了。
書案上,數張尺八屏紙拼接成一副大昭内廷輿圖。
這些紙是清秋宮還未成為冷宮前她藏下的,所餘不多,若無相當把握,尋常不會浪費謄畫。
她端詳着幾近成型的内廷輪廓,指腹在零星幾處空白上輕輕摩挲。
其他地方她均已推敲成圖,隻這幾處她無從得證,還未曾下筆。
偏偏威遠軍來得如此迅速,如今宮中風聲鶴唳,她怕是很難再不着痕迹悄然摸索了。
可若尋雲雀……
她正思及此處,外頭忽然傳來粗暴推門聲,緊随其後的是一陣急促腳步聲響,聽來淩亂,有不少人。
雪竹心頭一頓,動作利落地将輿圖收回床闆下的夾層暗格。
前後不過幾息,一群宮人便沖了進來。
打頭那位内侍身着圓領深靛袍服、手持拂塵,瞧着有些眼熟,仿佛是從前在清秋宮伺候的外院管事,成褔。
看他如今模樣,應是謀到好去處,高升了。
“給我搜。”
獨屬内侍的尖細嗓音慣常往上揚着,語調輕慢。
宮人得令,魚貫而入。
成福發号施令完,似乎才注意到屋子裡還有個活人,挑了挑眉,興味道:“喲,娘娘?幾年不見,娘娘可還安好?”
他上下打量了番,一臉惋惜:“奴才瞧着,倒是清減不少。”
雪竹沒理會他的拿腔拿調,眼尾掃見宮人四處翻找,鎮靜問了句:“公公有何貴幹?”
成福側甩拂塵,雙手攏在一處,皮笑肉不笑地應:“珍嫔娘娘丢了隻狸奴,有人見那小畜生溜進了清秋宮,這不,奴才特地帶人來搜尋一番。”
狸奴溜進清秋宮。
這借口尋得,還真夠不上心的。
看那些内侍婢女找狸奴找到連案上瓷瓶都一并拿起,雪竹心下了然。
當初宮變,她被留置清秋宮,雖未冊封,一應分例卻是依貴妃制,父親若俯首稱臣,那此處便會成為名副其實的貴妃寝宮。
然“清秋”二字,注定蕭索。
父親死訊方傳入宮中,前後便來了好幾波人,打着諸般旗号,拿的拿,換的換,将貴重之物盡數搬走,直至此處明令幽閉,宮門落鎖,才無人再敢踏足。
現下這情形,同那時一般無二。
這哪是找狸奴,分明是宮亂将起,秋風都打到冷宮來了。
雪竹冷淡旁觀,對于此般行徑無心阻攔,橫豎這宮中沒有什麼值錢物件,藏的那些,她也已讓雲雀帶出去換成銀錢,用于平日打點。
一番搜尋下來,收獲寥寥。
成福皺眉。
他在清秋宮當過差,對這地方再了解不過。
想當初他費盡心思尋了門路來燒熱竈,以為這兒要出位貴主,沒承想貴主宮中管事的譜兒還沒擺起來,此處便成了幽禁之所。
他賠了壓箱底的棺材錢,到頭來什麼好處都沒撈着,對這位不識好歹的主兒一直心懷怨恨。
是以如今宮中将亂,上頭自顧不暇,他立時便想到了這處。
雖說貴重奇珍早被人搜刮殆盡,但這清秋宮一應物什都是依貴妃儀制置辦,少不得還留了些值錢玩意兒,怎會如此空空蕩蕩?
莫非……
他環顧四周,冷笑一聲,又斜睨着雪竹,意有所指道:“狸奴膽小,既是入了清秋宮,便沒有插翅而逃的道理,想來定是躲到了隐蔽之處,再給我搜!仔細着點,房梁、箱籠、床榻,皆不可錯漏。”
雪竹聞言,并未顯露出異樣神色,仍冷冷淡淡的,并不如何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