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刻所言,雪竹自是一字不信。
不過侍婢們已魚貫而入,歸置他帶來的那些起居之物,看這架勢,的确有幾分要在此院落腳的意思。
這是人家宅邸,她無權置喙,他既要搬,她便也就站在一旁看着。
見她如此沉得住氣,沈刻忍不住冷言冷語道:“從今日起,我便住這正房,無事勿來煩擾。”
哦,原是隻住正房。
雪竹松了口氣,她不過來此下棋,這屋與她無甚幹系。
前幾日她一輛青蓬馬車送入府中,人還昏迷不醒。
祥叔拿不準,便先尋了有地龍的不秋院安置她,又顧及是天牢送來的,身份上不甚便宜,隻将她安排在了西廂房住。
是以此院正房、東廂、耳房都還空着。
趁着下人們還在拾掇一應物什,沈刻四下環顧,目光又落在榻邊棋盤上。
他負手走近,垂眼打量半副棋局,認了出來:“這是你父親抱節先生的藏龍殘局。”
“少将軍知道?”
“怎麼,我看起來很像隻會舞刀弄劍的粗俗武夫?”沈刻不樂意了,轉頭睨她。
“……少将軍誤會。”雪竹面不改色。
事實上,在聽聞他還會舞刀弄劍,如今領兵打仗好不威風時,她也是極驚訝的。
有一瞬還思量過,這世道的确亂了,什麼人都能當将軍了。
至于文墨詩書,她對此人的印象還停留在雅集之上公然大睡,委實不知如何評價。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口不對心,沈刻輕笑了聲,又問:“誤會什麼?難道裴大小姐不是覺得,當初你舅父的雅集我都能睡得不省人事,于琴棋書畫這些風雅之藝上,又能有何造詣?”
“……”
她并未這麼說。
沈刻道:“可如今看來,我也沒說錯什麼,談玄講道,不過莫須有事,不能濟世救民,亦不能令天下太平,聽來何用?”
雪竹聞言,了然不語,想了想,隻上前落座,執白,在棋局上落定一子。
沈刻看她下的這枚棋子,僅為退守偏安之勢,于棋局變幻并無作用。
又聽她緩道:“澤山公三歲能詩,黃口作《山居圖》名滿天下,成童入仕,弱冠……正同少将軍這般年歲,便已官拜副相,他也曾興革變之舉,意圖挽救久病沉疴的舊朝,卻被佞臣造詩畫之罪,半世流徙。”
“我父抱節,非生來便有箕山之志,終日畫竹,不過是‘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正如裴氏祖訓,‘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隐’。”
“猶記當初入京,我父曾言,太祖乃不世明君,戰可雄霸四方,休可定國安邦,此番入京,若能佐之,實人臣之幸。”
“然世事惶惶……講道談玄,想來亦非諸君本願,不過惜命,亦聊以寄情,隻歎天下一日不同,除玄道之外,何事可肆意而議?又何必苛責。”
沈刻聽完,默然半晌,坐到另一側:“裴大小姐惜字如金,倒頭一回聽你說這麼多話。”輕敲棋盤,他又另起話頭,“今日為何起這困局,還想尋一活眼,伺機破局不成?”
雪竹自顧自理着裙裾,清淡道:“少将軍多慮了,久睡方醒,擺這棋局不過聊慰閑暇,不秋院中守衛衆多,您又搬了來,我何必白費力氣。”
她早就開窗看過這院,每間屋前都有兩名佩刀侍衛把守,還不知暗處和這府中藏有多少人手,比之天牢禁锢重重,此間森嚴也不遑多讓了。
沈刻輕哧一聲:“倒是識趣。”又按桌起身。
可往外走至半途,他忽而側目,朝後說了句:“裴大小姐若能再識趣些,将昔日入京,意欲進獻先帝的那份壽禮下落告知沈某,這活眼,沈某也不是不能替你做上一回。”
雪竹忽頓,不過一息,又另執黑棋落下一子,垂眼道:“那方壽星玉雕确乃稀世珍品,選用羊脂白玉整雕,且為程琢大師遺作,從前藏于裴氏珍寶閣中輕易不動。”
“可昔日兵變猝然,父親身死,我亦被困宮中,想來……是被聞人氏抄走了。”
“少将軍位高權重,想要一玉雕,應是不難,何故執着?”
沈刻負手,望向屋外夜色,散漫道:“是麼,可本将軍怎麼聽說,裴氏意欲進獻的,并非壽星玉雕,而是前朝離落的傳國玉玺?”
雪竹繼續執白而落,聲音聽來極為平靜:“少将軍說笑了,前朝隕落已多少年月,當初群雄逐鹿之際,依稀聽得此物曾現西梧,如何會在我父手中。”
沈刻點點頭:“如此看來,你是既不想要活眼,也不想要你妹妹下落了。”
“……阿芙?”雪竹一怔,驟然擡眼。
不知為何,她一有情緒起伏,沈刻便莫名有種愉悅之感。
他翹着唇角,漫不經心道:“當日宮宴,令妹因手帕故交相邀,去往洛京郊外菩音寺祈福,并未赴宴,也正因此逃過一劫,然此後便杳無音訊,你難道……不想知道她的下落?”
雪竹怔忪片刻,已立時反應過來。
這番話,顯然不過試探,他若真有阿芙下落,何必讓她交出壽禮,去問阿芙便是。
她緩了緩心緒,靜聲答道:“自然想,少将軍若能告知,雪竹感激不盡,來日必當結草銜環,以報大恩,然若需以所謂壽禮作為交換,我亦無法,實是不知。”
沈刻早已料到是這般答案,就是想問。
有一說一,此女嗓音,倒有幾分動聽。
時候不早了,眼見侍婢收拾停當,她亦早有安歇之意——
“那你便在此處好好待着,哪都别想去。”
扔下這麼一句,他未再多作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