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竹望着眼前棋局,靜默許久。
父親曾說,藏龍之局,龍困深淵,需收鋒以待,如今活眼未顯,但也遠遠不至投子認負之時。
她兀自思忖着,并不知沈刻這一去,并未回到正房,而是去了府中書齋,不知怎的,一刻未停,命人尋來好些書冊。
翻閱半晌,他又忽地召來穿雲:“你去将公孫先生請來。”
穿雲遲疑:“現在?”
“不然?”
穿雲委婉提醒:“主上,現下已是子時一刻。”
公孫先生年逾古稀,今日那張老醫官不過多喝幾杯茶,上了兩趟茅廁,回去便稱病不起,惹來王爺好一通斥責。
公孫先生并非醫者,還不如那張老醫官體健,這風雪寒夜把人叫來,若稍有不慎,一命嗚呼,可是造孽。
沈刻也後知後覺想到這茬,人還沒到就折騰死了可不好。
于是提筆寫了一頁,折入信封,讓他速速送去公孫先生府上,人便不必來了。
穿雲領命。
可憐那公孫老先生一世大儒,僞帝都對他禮敬三分,半夜卻被府中管事喚醒,說少将軍派人送來急信,求先生解惑。
以為是什麼密信機要,老人家披衣起身,又命人取來銀柄存目鏡,細細查看。
上書:“叨擾先生,不知‘積山之志’何解?‘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何出?盼複。”
公孫先生眼皮一跳。
此為何意?少将軍是在勸他歸隐?
實不應當,他已杖國緻事之年,本也無意廟堂,何況“積”乃别字,想來隻是向學,可又何故深夜向學?
老先生心思百轉,皺着眉,一面覺着這少将軍實不像話,一面又添墨改錯,複答淵源。
收到回信時,已至雞鳴。
沈刻呵欠不斷,可不問個明白,實在睡不着覺。
他自幼習武,也正經念過幾年書,先生還誇他機敏聰穎,一點就透,雖比不得當初南褚那位淮王世子學富五車,比馮九郎那是綽綽有餘。
裴雪竹說的那些話,他也聽得懂。
可她引經據典張口就來,他雖懂她意思,但不知出處,一時都不好如何回答。
看完公孫先生回信,他終于心安。
正欲歇息,心中又略覺不妥,于是又将穿雲召來吩咐:“父王登基在即,開春便會再開恩科取士,你去書生士子中招些門客養着,不必旁的,務必博古通今。”
“……”
主上這是怎麼了,他不是不屑養那些文人清客?
從前還說世子養那麼些人,也出不明白主意,真是平白吃了幹飯。
穿雲心中雖有淡淡疑惑,卻也知自己不該多問,遲緩片刻,仍然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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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外出辦差的馮思遠回京,風風火火趕來護國将軍府,徑直闖入。
他乃少将軍摯交,府中守衛也不敢攔,隻能任由他一路闖到書齋。
“沈子刃,你什麼意思!”馮思遠怒氣沖沖,一腳踹開書齋房門。
沈刻昨夜等信,将就歇在了此處,晨起聽聞馮九郎闖府,知他是來興師問罪,倒也不慌。
他不急不緩地穿着衣,别上躞帶,冷淡道:“發什麼瘋,犯病了便去找醫官治,來我府上撒野作甚。”
“到底誰犯病?她人呢?”
“活着。”
“我問你她人在哪兒!”
“與你何幹?”
他一句接一句地噎回去,噎得馮思遠一時接不上話,又放緩語調,閑閑道:“人是天牢送過來的,到府第二日,洛京城中便沸沸揚揚傳我夜闖天牢、攫掠後妃,你不會蠢得連這是何人所為都看不出來吧?”
馮思遠一怔,他知此事必有蹊跷,但頭腦一熱,方一聽聞消息便沖了過來,并未細查。
“而且你應當知曉,這東宮我不想坐,父王也不想讓我坐,”說到此處,沈刻垂首,無所謂地笑笑,事不關己般繼續道,“儲位之争從不要緊,要緊的是功高震主——自古以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何況裴女手中,有我想要的東西,她的事,我也自有成算,你管不起。”
這些話,沈刻一說,馮思遠自然明白,也後悔今日沖動。可來都來了,他嗫嚅半晌,又問:“那、那你當真,對她無意?”
沈刻隻覺荒唐:“我連話都沒同她說上幾句,如何有意?”
馮思遠狐疑。
那可說不定,他同裴家小姐也未說過幾句話,不也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