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俟望惡狠狠想着,可心裡卻知道,如今朝堂全賴孟長盈平衡胡人漢臣。
若她一死,泰山即崩,他現在還壓不住萬俟枭和漠朔九部。
一頓飯吃到最後百味雜陳,不知吃了些什麼下肚。
前些日子因烏石蘭部的阻攔,靈前即位一事推後許多。而今萬俟望方才即位,第一件事便是冊立孟長盈的太後之位,以及先帝諸位太妃。
百官集于堂下,儀式從正陽門到明堂,華冠禮服,降輿叩禮。
蕭韶九成,鳳管鸾笙。至尊至貴,無上榮華。
可孟長盈隻覺得倦怠,更覺得可笑。
大朔朝堂最緻力于推行漢化的孟家女,君子、詩禮、古訓、門風日日挂在嘴邊,誰又知道她少時是個最乖張淘氣的頑主兒,因着病弱身軀,更被家裡縱得無法無天,無一日是循規蹈矩的。
再看眼前,隻歎世事當真無常。
冊立典禮從天光破曉持續到日暮,禮樂即便停下,孟長盈耳中也嗡嗡作響,似乎還有人鑽在裡面吹拉彈唱,惹人心煩。
直到除去沉重的頭冠禮服,這才覺得人活了過來。
肩輿候在堂下,孟長盈揮揮手讓其退下,帶人慢慢往回走。
宮燈光線柔和,照得青玉磚石幽幽,鼻端吸入的空氣冷而清新,讓人神思清明。
一行人轉了個彎,旁邊小湖凍上薄薄一層冰殼。
湖邊樹影下一方小亭很是熱鬧,幾盞漂亮宮燈花團錦簇,把那方天地照得流光溢彩。
當中一個胡人姑娘禮服散亂半敞,露出裡面的左衽胡裙,耳下兩隻金鈴铛花葉墜子随她動作搖動着。
她盤腿坐在桌上,正歡快唱着塞北部落歌,歌聲清脆悠揚,因着晦澀的胡語,歌聲中還多了一分神秘。
孟長盈停住腳步,靜靜聽了一會,開口道:“這是郁奉禮的夫人。”
月台手執燈籠,盯着那姑娘,“正是她,先帝親封的燕驕郡主,烏石蘭烈最寵愛的掌上明珠——烏石蘭蘿蜜。”
說話間,亭中婢女發現這一行人,烏石蘭蘿蜜毫不怯場,跳下桌子胡亂攏着衣服,小跑着過來見禮。
“蘿蜜見過太後娘娘!”
禮行得不太規矩,眼珠子圓溜溜地轉,像匹壓不住跳脫性子的小馬。
她認得孟長盈,卻難得不受烏石蘭部落歧視漢人的影響,眼裡盡是天真爛漫的好奇。
孟長盈道:“起來吧。”
烏石蘭蘿蜜站起來,眼睛還是直盯着孟長盈,在她臉上身上打轉,幾乎惹得月台要說句“放肆”。
“娘娘,你長得可真美,是我見過第二好看的漢人。”
這話若是出自萬俟望之口,孟長盈一個眼神都不會分給他,隻覺得他日子莫不是太閑。
但這會,她竟接過話頭,反問道:“那第一好看的是誰?”
烏石蘭蘿蜜羞澀起來,那股子孩子般的直率奔放,化成少女的甜蜜心事,聲音也黏糊。
“第一好看的自然是我夫君郁賀,他是金吾衛大将軍,漢人裡面頂頂厲害的男人,娘娘肯定也知道他吧?”
小姑娘的語氣驕傲,卻不惹人讨厭,仿佛隻是在晴天把自己寶貝拿出來曬曬太陽,叫過路人也知道她的快樂。
孟長盈颔首,心平氣和:“知道的,年紀輕輕便執掌京師繳巡,郁奉禮确是漢人青年一輩中的佼佼者。”
烏石蘭蘿蜜得到認可,立時眉眼花朵似的笑綻開。
“可不是,娘娘真有眼光,烏石蘭部那些男人個個都睜眼瞎一樣,嘴裡對阿賀放不出幾句好屁,真是讨人嫌!”
說着,她捏起拳頭,似乎是要沖出去把誰打一頓的架勢。
身旁漢人婢女小聲勸道:“夫人要注意些,月份還淺呢。”
這話一說,烏石蘭蘿蜜嬌蠻模樣瞬間收起,手足無措地摸摸肚子,又懊惱地去拍自己的腦袋。
“呀,我又給忘了!”
孟長盈目光凝在她平坦的小腹,片刻之後,才問:“你有了身孕,郁奉禮可知此事?”
“他還不知道呢!”
烏石蘭蘿蜜兩隻手都托着小腹,隻是小腹還未隆起,這模樣滑稽得倒像是吃撐了。
“我正準備找個好時候告訴他,這樣的大喜事,他肯定會很開心的!”
孟長盈掩在大氅下的手指微微一動,觸着手爐毛套上的刺繡,輕聲道:“你方才唱的歌很動人,再唱一遍可好?”
烏石蘭蘿蜜笑得見牙不見眼,高高興興地說好,還把孟長盈請到亭子裡的火爐前,自己又盤腿坐上石桌,搖頭晃腦地唱起來,長長的金鈴铛花葉墜子搖動叮咛作響,伴着歌聲很是好聽。
孟長盈靜靜坐在她面前,不知在想什麼。
一首歌漸進尾聲,背後忽地傳來腳步聲,急匆匆的。
“蜜兒!”
烏石蘭蘿蜜的歌聲被打斷,看見來人歡喜地就要往下跳,卻直接被人攬過腰肢護着輕放下,烏石蘭蘿蜜鬧了個紅臉。
“阿賀,你做什麼呀!”
來人翻滾披風下,一身海藍毛領錦袍,腰挂紫绶,配金紋寶劍,正是執金吾将軍郁賀。
與五大三粗的漠朔将領不同,他身形颀長,容儀俊美端華,眉宇又自含三分清愁。
如此資容,毫不負他享譽雲城的美男子之名。
郁賀顧不得回應烏石蘭蘿蜜,轉身披風一展落下,向孟長盈行禮。
“微臣郁賀參見太後娘娘,内子無狀,還請太後娘娘責罰。”
在他身後,萬俟枭自夜色中緩步走來,一身金銀寶石铛铛作響,奢侈繁麗。
看樣子,兩人是同行而至,郁賀為了接住烏石蘭蘿蜜,才先行飛奔過來。
看他小心仔細的樣子不難分辨,他應是知道烏石蘭蘿蜜懷有身孕。
“起來吧。”孟長盈道。
郁賀頓了下,才站起身,他身量高,垂首微微後退了些,才讓孟長盈不至于仰頭去看他。
孟長盈嗓音平淡:“奉禮為何這般緊張?”
郁賀身後,烏石蘭蘿蜜探出頭,又被他不着痕迹地擋了回去,寬大披風一遮,幾乎叫人看不到他身後的妻子。
“微臣惶恐,内子不懂規矩,隻怕沖撞太後娘娘……”
萬俟枭這會踏入亭中,來回看了看,笑得譏嘲。
“你當真不知道他怕什麼?奉禮可是烏石蘭部的女婿,自然是怕你遷怒他的小妻子。”
隔着萬俟枭,孟長盈隻能看見郁奉禮半邊臉。
這會他不躲不閃地直視孟長盈,不發一言。
孟長盈與他視線相交隻是一瞬,便轉身離去。
“倦了,各自散了吧。”
背後跪倒一片:“恭送太後娘娘。”
萬俟枭卻信步追上來,額上朱砂塗紋在夜色中顯出妖異黑紅,發辮間寶石碰撞之聲也沉沉。
“我以為你很厭惡漠朔人?”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對于這種話孟長盈向來忽視。
夜風寒涼,前幾日的積雪在月光下閃閃冒着涼氣,手裡袖爐不太熱了,孟長盈小小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