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俟枭接着說:“真沒想到,你居然會認真聽漠朔的部落歌,還是烏石蘭部小丫頭唱的,你知道那歌是什麼意思嗎?她是在唱我們祖先在敕勒川放牧的情形。”
他今日話有些多,不知是不是被萬俟望即位刺激到的緣故。
“我厭惡漠朔人?”
孟長盈忽略後面的一連串,回問第一句。
這還用問?萬俟枭詫異瞟她一眼。
孟家三族慘死距今不過六年,他可不信孟長盈執掌大權隻是為了野心。她必然會報複烏石蘭部,也必然會成為他的對手。
隻是這話此時不該說。
萬俟枭側目打量孟長盈秀麗起伏的側臉,眼神滑過她幹淨無一物的耳垂,道:“你紮過耳洞,卻從不戴任何耳飾,不就是因為漠朔人皆戴耳飾嗎?”
孟長盈沒想到他注意到這些,輕啧:“是也不是。”
“我最煩你們漢人這一點,”萬俟枭皺眉,抱胸睥睨着人,“說話不清不楚裝樣子,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孟長盈仍沒什麼大反應,隻淡淡道:“北陽王,你去雲城郊外的田野村落裡看看,便知道漠朔人皆戴耳飾是句虛話,金銀玉石充其量隻不過是富貴胡人的裝點罷了。”
萬俟枭啞然,張張嘴不知如何反駁,隻得兇悍道:“可笑!那些人也能算作是人?”
孟長盈腳步停住,擡眼看着寂寥灑清輝的纖細月鈎,聲音比寒冬月色還要冷清。
“你我對人的劃定不同,你聽不懂我說的話,我也不喜歡你這般話多,回去吧。”
話畢,她擡手喚來步輿,徑直離開。
萬俟枭留在原地,望着一行人夜色下漸遠漸隐的背影,咬牙罵出一句。
“誰稀罕理你!”
紫微殿内地龍燒得更旺,孟長盈披着袍子,正伏在桌前寫信,寫着寫着卻出了神,筆尖壓在箋紙上洇出一個墨點。
月台注意到,溫柔握住孟長盈手腕,稍稍擡起,換上一方新紙。
孟長盈回過神來,放下筆,輕輕歎息。
“奉禮從前并不喜歡那姑娘。”
“主子,他們都成婚三年了,人非草木。”
月台坐于孟長盈身側,幫她揉着酸澀的手腕,娓娓道來。
“更别說烏石蘭蘿蜜還懷了他的孩子,他這一輩無有兄弟,這孩子可是郁家老夫人盼了多少年的孫輩。”
說到這,月台猶豫了下,還是開口道:“郁奉禮一事恐會生變。”
“還早。”
孟長盈擰眉,在月台不解的目光中,解釋道:“烏石蘭一事并不隻系于他一身,我也不會強要烏石蘭蘿蜜的性命,隻要該死的去死。朝堂局勢瞬息萬變,時機還未到。”
“不要烏石蘭蘿蜜的性命嗎?她可是烏石蘭烈最喜愛的小女兒。”
月台重複問了這一句,眼中罕見地流露出恨意。
怎能不恨。
蘿蜜,當真是蜜裡泡大的小姑娘,幸福滿得都要從眼睛裡、從歌聲裡溢出來。
她過着這樣好的日子,孟家的女兒又過着什麼日子?
孟長盈察覺到她顫抖的聲線,默了幾息,抽出手腕,反手握住她的手,輕聲道:“你若要殺,那便殺。”
月台怔怔望着孟長盈,眼圈像是被不知名的火舌舔了一口,灼得她心潮翻滾都要化成眼淚湧出來。
主子是冰做的,可心腸卻總是這樣地軟。
她慢慢搖頭:“我聽主子的。”
正這時,夜裡遙遙鼓聲低沉響起,是醜時了。
殿外傳來急急腳步聲,還有星展“哎呦”一聲。
“澤卿,你着急忙慌做什麼!我有事禀報主子!”
常岚聲音壓低,聲音沙啞:“我也有要事禀報!”
殿中雖亮着燈,兩人仍規矩通傳之後,才進殿來。
星展風塵仆仆,皮靴上又是泥又是雪,一身夙夜寒露,臉蛋也被風刮得通紅,嘴唇起裂幹皮,眼睛卻極亮。
“主子,四鎮兵果真打了敗仗,損失的人馬物資可不在少數呢。庫戎鞑子這會已然縮回老巢,要想反擊得等明年開春雪化。”
星展接過宮人奉上的熱巾子,抹了一把臉,龇牙咧嘴地罵道:“萬俟枭和烏石蘭烈竟還聯手壓着消息,真以為北關四鎮是他們的一言堂!”
孟長盈聽完,沉思片刻,看向一旁急到幾乎要跺腳的常岚。
“你有何事要報?”
常岚終于有了開口的機會,納頭便拜,臉上皮肉都在抖。
“主子,蒼江發了淩汛,冰淤河道,下遊沿江淹了河東六個郡!”
話未落,孟長盈霍然起身,肩上厚實袍子滑落在地,聲音在寂靜殿中猶如巨響,驚醒一衆人等。
“什麼時候的事?除浔州之外,還有哪裡受災?”
孟長盈迅速問道,語速都比平時快了一倍不止。
浔州地勢平緩,挨着河東平原,肯定是跑不了,但淩汛隻怕不止是這一州能緩得住的。
“浔州四個郡,曲州兩個郡,前天夜裡的事,兩州刺史着人快馬加鞭剛把消息送來。”
殿中隻有常岚嘶啞的聲音起伏,話裡似乎都帶着血腥味。
殿外風聲尖利嚎叫,如百鬼夜行,要撕裂這座皇城。
所有人都望着孟長盈,跳動燈光下,她單薄清瘦的肩膀不曾晃過一下。
“叫皇上、崔大人、度支尚書、左民尚書和五兵尚書來。”
“還有農部、水部、倉部、比部、虞曹、民曹各侍郎,盡皆喚來。”
孟長盈語速雖快,聲音卻仍沉穩平靜,仿若天塌下來,她也不會動搖片刻心神。
這樣的人,天生就要背負起所有人的期望。
常岚聽着孟長盈口中一個個吐出的官職名号,那股子要命的驚慌莫名其妙地被安撫下來。
他喉嚨幹咽了下,像是把所有不該流露的情緒全都吞進肚子。
“下官領命!”
他快步離去,孟長盈仍舊保持着最初的姿勢,絲毫未動。
月台和星展對視一眼,眼底都是複雜難言的擔憂。
星展胸膛起伏,往日一張巧嘴此時卻像被泥糊住。
她不知能說什麼,也不知能做什麼。
主子是天,她幫不了天,隻能看着她扛着這沉甸甸的擔子,一步步地往前走。
月台輕輕拽了下孟長盈的衣袖,喚她。
“主子。”
孟長盈緩緩低下頭,黑眸沉靜,幽然如深澗澹水,卻于無波處起狂瀾。
她說:“月台,時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