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德殿。
先帝新喪,朝議銷歇,皇帝百官素衣缟服,跪地痛哭,是為哭靈。
殿中哭聲震天,竟隐隐壓過哀樂聲,漢臣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甚至還有老臣哭暈被擡出去,含上人參片再擡回來接着哭。
而萬俟枭和不少胡人官員都面面相觑,成宗癱瘓五年,五年間朝臣能見到成宗五面都是多的。
這麼一個宛若虛設的皇帝死了,到底有什麼好哭?
于公,成宗早已手中無權;于私,他對漢臣施恩不多,反倒是積的仇怨不少。
漢人到底在哭什麼?
他們不讀漢人的書,不聽古聖先賢之訓,不屑曆朝相沿的詩禮風尚,他們自然不懂。
國之大事,在戎與祀*。
就算是裝,也要把樣子裝出來。原本是貓,這麼一裝,也許就成了兇猛大虎。
孟長盈旁觀殿中百态,萬俟望這個新帝姿态做得很足,身上除耳畔嵌綠金珠外,無一點胡風顔色。
他甚至還趴在成宗棺椁之上,捶地掩面哭泣,一幅恨不得要随成宗去的模樣。
萬俟望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有用什麼無用。
他的眼淚也是稀罕物,這是孟長盈見到的第二回。
上一回還是五年前,成宗癱瘓難以理政,孟長盈逐步把持政事,接手教養十二歲的太子萬俟望。
十二歲的萬俟望與如今大不相同,倒和萬俟枭很像。
一身濃墨重彩的胡人打扮,微卷發辮系着狼牙金珠各色寶石,朱砂塗面,完全是一隻兇性未泯的塞北狼崽子。
當年胡漢之間勢如水火,無論漢臣漢民都地位極低,胡人稱漢人為漢蠻漢畜。
塞北遊牧胡族的血液似乎天生帶着殘忍掠奪,他們逐水草而居,以捕獵劫掠獲取更多的食物财富。
即使大朔王朝已經建立,他們成了天下半壁江山的主人,卻仍把自己當作下山劫道的土匪,該搶的搶,該殺的殺,該揮霍的揮霍,活過今天不管明天。
土地和人口是曆朝曆代君王重中之重的立國之本,在胡人手裡卻成了隻割一茬就連根拔起的韭菜,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恨。
北地到處都是殘忍血腥以漢人做樂的地方,萬俟枭帶着萬俟望建漢獸場。
顧名思義,漢人與野獸共存之場所。
再說明白些,就是不把人當人,用漢人的血淚皮肉做下酒菜的把戲,斷肢殘體有時甚至還隻能得上一句真無趣。
萬俟枭有心把萬俟望捏在手裡,日日帶他玩樂,要他徹底沉溺在野蠻的瘋狂放縱之中,最好是對克己複禮的漢人風度再也提不起一絲興趣。
孟長盈勸過幾句,萬俟望當然不聽。在他看來,一個病歪歪的漢女,有什麼值得他在意,更遑論聽從。
孟長盈本來也不是個耐心的夫子。
她隻着人尋來一條帶狼血的上品獵犬,通身黑色威風凜凜。萬俟望一見便極喜歡,給它起名叫黑狼,日日帶在身邊,甚至不要犬奴,自己親自訓犬。
黑狼也不負期望,忠誠勇猛,一人一狗默契非常。少年意氣風發,獵場厮殺,黑狼就是他以托死生的戰友。
然後,孟長盈當着他的面,将黑狼扔進漢獸場的虎豹籠中。
萬俟望年紀還小,眼睛瞬間便紅了,卻被長信衛尉死死壓住,反抗不得,仇恨和青筋一同暴起。
那是孟長盈第一次見到他哭。
但孟長盈隻是無視,淡漠問道:“是何感覺?”
“我要殺了你!卑賤漢畜——”
“——啪”
崩潰的口不擇言被一巴掌打滅。
萬俟望頭歪在一邊沒有動彈。說實話,孟長盈力氣不大,對一個體格健壯的半大小子來說,這一巴掌比起疼痛,更多的是屈辱。
他咬緊牙關,在心裡發誓一定要将她千刀萬剮。
突然一聲熟悉的“嗷嗚嗷嗚”聲,喚回他緊繃的理智。
黑狼沒有死。
萬俟望茫然被衛尉放開,完好無損的黑狼湊上來,熱烘烘的舌頭去舔他的下巴,尾巴歡快搖着有力打在他腿上。
他的黑狼沒有死。
情緒大起大落,萬俟望慶幸中又升起怒火。
“你在耍弄我!”
孟長盈開口喚:“黑狗兒。”
本來窩在萬俟望懷裡的黑狼,一扭頭就親親熱熱地貼上孟長盈的腿,“嗚嗚嗚”撒嬌,也不敢伸舌頭,隻用嘴筒子一下一下去戳孟長盈的手。
孟長盈摸着黑狼的毛腦袋,瑩白指尖把玩黑狼的耳朵。
黑狼屁股搖得歡,尾巴快要甩出殘影,谄媚極了。
萬俟望:“……”
好一個畜生,他方才就不該着急!
情緒冷靜下來,萬俟望不由得想,孟長盈到底想幹什麼?
察覺到他思索的目光,孟長盈終于從黑狼身上分給他個疏淡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