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朔太祖馬踏中原,入關建朝那日,褚太師三沐三釁,齊整衣冠,于褚家祠堂投缳自缢,清名氣節傳誦一時。
可無人知曉,褚太師是在年僅九歲的孟長盈面前懸梁而亡。
這本書蔔筮書,竟是褚太師留給小外孫女唯一的念想。
想到這節,手中輕飄飄的蔔筮書,竟忽然重如千斤,讓他難以盛托。
萬俟望迅速将蔔筮書放入星展早早伸出來的手中,轉身大步流星離去。
若細看,腳步竟毫無章法。
直到走出長信宮,冰涼空氣撲在面上那一刻,萬俟望才停住步子。
今日孟長盈一刀砍殺烏石蘭烈,讓他大為震驚,方知孟長盈平淡執棋的表面之下,翻騰着不息的仇恨之火。
可烏石蘭烈并不能算罪魁禍首。
不止是孟家三族不能隻算在烏石蘭烈頭上,還有褚太師,還有漠朔人奪了漢人天下。
孟長盈會把這些算在誰頭上呢?
成宗已死,烏石蘭部已滅,下一步呢?
在這一刻,萬俟望突然很想很想看透孟長盈的内心。
他在她心裡,是什麼人?
一點冰涼忽而融化在他眉心。
萬俟望擡起頭,入目是紛紛揚揚的雪白。
又下雪了。
寒冬臘月裡,北地一場雪要下上許久。
日子一天冷似一天,各州郡多地有皆有災情。
在這樣的天氣裡,孟長盈身體越發孱弱,幾乎稍一吹風就要病上好幾天。
孟長盈的放縱,加上因為萬俟望的步步籌劃,朝堂不少政事都慢慢交到萬俟望手中。
隻除了孟長盈手裡的兵權鐵鑄一般,難以撼動。
但諸多事宜,萬俟望審查批閱後,還要再到孟長盈手下過一遍。
萬俟望摸不準孟長盈的心思,一顆心總也落不到實處。
禦書房。
萬俟望正伏案批閱公文,北地多有人凍死,亦有不少百姓自發遷往南方,官府也難以控制。
德福在外間拍下身上雪花,才端着熱酪漿過來,小心勸道:“陛下,這公文看也看不完,要不先歇一歇吧?”
萬俟望看他一眼,注意到德福凍紅的耳朵,還有眉毛上挂的化雪珠子,便放下公文,問道:“雪又下大了?”
德福連連點頭:“可不是嘛,這好大雪,雖說瑞雪兆豐年,可這樣大的雪……”
說到這,德福自覺失言,擡手便朝嘴上來了一下:“瞧我這嘴,給凍傻了才胡言亂語呢!”
百姓看天吃飯。不下雪,來年麥子歉收;下了雪,若下得這樣大,今年冬天不知要凍死多少人。
可這話私下裡說說便罷了,可不能在皇上面前遑論什麼天不天的,這是僭越。
萬俟望倒不大在意這個,他皺皺眉,道:“今年這冬不好過。”
德福不敢接話,隻将熱酪漿打開,奉到萬俟望手邊。
奶香濃郁,熱氣蒸騰。
萬俟望端起熱酪漿,才感受着它熱乎的香氣,卻又放下了。
德福趕緊問道:“陛下,可是不合口味?”
他明明記得,酪漿加糖少鹽,就是萬俟望平時喝得最多的。
萬俟望搖搖頭,邁步走到屏風旁,此處正挂着北朔南雍輿地圖。
大朔在北,雲城居大朔之北,國都距中原和南朝千萬裡。
雍朝在南,國都建安位于淮江下遊平原,富庶江南好風光。
“人言建安冬日無雪,四時如春。”萬俟望眼眸幽深,手指點在平緩的江南平原,話裡像是帶着易燃的火星子,“真想去瞧上一瞧。”
德福噤聲,猶豫半晌才開口道:“陛下,奴才少時曾和父母親過江而居,江南冬日雖不常下雪,但也是冷的,四時如春定是那些南朝那些詩人胡謅的。”
萬俟望輕啧,笑了下,轉身看向德福道:“你懂得不少。太祖立朝後,漢人多南下,你曾随家人遷往南方,如今怎麼卻在雲城宮廷?”
德福心提起來,眼睛都不敢擡,更謹慎地斟酌應答。
“奴才正因為親眼見過,才知道傳言不可信。人皆稱南雍為後漢,漢多胡少。可即便如此,在南方受人尊敬、日子舒心的是漢人高門世族,不是漢人百姓。”
南遷的漢人氏族太多,可南方的土地人力并不無窮無盡,供應皇室和本地南方世家尚且不足,更别說再給南遷氏族分一杯羹。
上面争權奪利、搜脂刮膏,百姓的日子便越發難過。
無論南朝北朝,最苦的永遠都是無權無勢的百姓。
萬俟望垂眸靜靜聽着,片刻後,微歎了口氣。
“天下未平,人人各自為政,局勢動蕩,都還有得熬啊。”
他說完,拿起那碗已涼掉的酪漿,仰頭一口飲盡,舉手投足間意氣風發。
他年方十七,舉目四望,他比起誰都更能熬。
唯一忌憚的隻是,孟長盈必要阻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