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紹這會自然也認出萬俟望,雖說不解,但還是先收了兵器行禮。
萬俟望身姿矯健,翻身下馬,缰繩随手往旁邊一遞,便幾步奔到馬車面前。
他仰面望着孟長盈,耳畔綠寶金珠歡快搖晃,伸出手啞聲道:“我來接你了。”
孟長盈垂目看着他,眼睛輕眨,素白手掌搭上他的手臂。
夏日衣衫輕薄,搭上去的一瞬間,孟長盈能從察覺到掌下立刻緊繃的肌肉,線條流暢有力。
孟長盈踏出一隻腳,萬俟望另一隻手扶過來,幾乎是用捧着一隻蝴蝶的力度,輕柔地讓人安穩落在地面。
雪青裙擺随着動作層疊拍在萬俟望腿上,他喉結滾動了下,眼神一動不動地注視着眼前的人。
“許久不見,你又請減了。”他說。
孟長盈站定,擡眸看向他,目光像是一片沉靜的湖泊。
“你怎地來了?”
萬俟望揚唇一笑,嗓音沉啞,帶着難以忽視的柔和:“你遲了好些天,我等不來你,便來接你。”
“嗯……”孟長盈颔首,錯開他熾熱濃烈的目光,解釋道:“倒也不急,月台顧着我的身子,路上就走慢了些。”
萬俟望目光籠罩在她面上,看不夠一樣,瞧着她翩跹長睫下若隐若現的淡色小痣,瞧着她盈潤如玉的冷白面頰,瞧着她淡紅一點的柔潤唇珠。
近二百個日夜裡,那顆輾轉反側、躁動煩亂的心在瘋跳之後,律動地安定而沉穩。
他終于确定,他很想念她。
“你走得慢,我飛馬來接。”
在一衆兵士驚訝茫然的目光中,萬俟望就這麼随同隊伍一齊緩慢南下。
好在行程已過大半,要不了幾天便能到達京洛。
隻是在抵京的前一天,陡然下起大雨,車隊不得不就近歇于農莊。
夏雨來得猛烈,去得也快,幾日間反複無常。
在農莊中安穩好睡,孟長盈的精神終于養回來些。
她一襲白衣,坐于小窗前賞景。
遠處小山連綿相疊,同北地的山脈相比,此處的山峰更秀麗文氣。
目光落在近處,一大片無窮碧色闖入眼簾,如今是荷花盛放的季節,滿目青綠嬌紅。
午後太陽還照着,豆大的雨點又落下來,噼裡啪啦砸出清脆聲響,荷塘中花葉顫動,像是起伏的浪。
孟長盈看着,不自覺伸出手,雨點幾下啪啪打在手上,力道不輕。
月台端着剛做好的蓮葉酥過來,正在打瞌睡的星展鼻子一動,立即跑過來,圍着人打轉。
“蓮葉酥!我想這口兒太久了,月台你終于舍得下廚了!”
說着,她飛快從白瓷碟中拈起一塊蓮葉酥,丢進嘴裡,享受地舍不得嚼。
“真好吃!還是你的手藝好,比莊子裡的婦人強多了!”
“哪裡來的饞鬼,主子還沒吃呢,你倒先嘗上了。”月台将蓮葉酥移開,拍了下星展的手,笑罵:“說人家手藝不好,昨個夜裡你也沒少吃。”
星展還想反駁兩句,月台一轉頭,瞧見孟長盈伸出窗外淋雨的手,臉色頓時一變。
“主子!”
她急急走過來,将蓮葉酥随手一放,抽出袖中手帕,就勸道:“雖是夏日,可雨水寒涼,當心身子啊。”
孟長盈目光還望着那片荷塘,似是有些出神。
月台猛然想起,許多年以前,那時孟長盈的身體還不算過分孱弱,那時孟家褚家還在,褚老爺子也在。
他是個滿腹詩書卻很頑皮的老頭兒。
孟長盈少時體弱,但卻很好動。
因為褚老爺子和褚夫人都愛帶着她玩耍,褚老爺子一把年紀仍舊很精神。褚夫人更是将門虎女,神采奕奕。
爬樹下水的事,他們都帶孟長盈做過,還美其名曰“千錘百煉出英才”。
孟大人下朝歸來,庭院樹上一老一小玩得正歡,還有他的威武夫人正對酒當歌……
他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隻得無奈扶額,好說歹說将人勸下來。
夜裡他再三叮囑褚夫人,千萬不可再胡鬧。
結果第二日歸家,人全不見了。一打聽,三人相伴出門遊船賞荷去了……
孟大人無可奈何,勸得動褚夫人,勸不過褚老爺子。他隻好也跟上去,時時看顧孟長盈。
結果那日天公不作美,兜頭下了好大一場急雨。遊船還在荷塘深處,搖晃間壓根擋不住四面亂刮的雨水。
靠岸時,幾人都淋成了落湯雞。
孟長盈被褚夫人抱在懷裡,頭上插着一支碗大的荷花,手裡還舉着大蓮葉做傘。
雖然擋不住風雨,雖然她還忍不住地打噴嚏,可她笑容燦爛,像每一個在父母臂彎中成長的天真孩子。
盡管孟長盈常常會病上一場,盡管孟大人時時生氣跳腳,可如今再回顧,那仍是她最無憂無慮、快活幸福的日子。
父母親朋皆在身側,她自在如風。
不被病體束縛,不被國仇家恨壓身,更無需困在庭院深深的異族皇宮,同天下人鬥計。
可惜,十年生死兩茫茫*。
這樣一條命途多舛的路,她從來都沒得選。
“主子……”
月台心中凄凄然,眼眸染上擔憂喚她。
孟長盈睫羽垂落,明明面色無甚變動,可寂寥卻仿佛藤蔓般攀附生長,要将人密不透風地裹進去。
她不語,隻是慢慢地,将被那隻淋濕的手抽回。
她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