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俟望聲音沉沉,聽不出太多情緒,卻讓人油然而生一股畏懼。
“是。”德福深深低頭,恭敬應聲。
萬俟望轉身踏入狂風暴雨之中,脊背挺直寬闊,卻蘊着無邊孤寂。
“陛下,萬俟枭領北關軍連破河東五城,往西北方向去了!”
戰報來得急,萬俟望一身濕淋淋的衣裳進了禦書房,卻帶着雷霆萬鈞之勢。
“調河西四郡、關中三州兵馬,圍堵合擊叛軍!”
“殺萬俟枭者,得萬戶侯!”
戰事将将處理完,剛換了衣裳,德福又一幅欲言又止的神色。
“陛下,崔大人在殿外跪着,說是為崔……公子負荊請罪。”
崔紹已随孟長盈南去,不再是北朔的羽林中郎将,又不好直呼其名,隻能喚一聲公子。
“負荊……請罪?”
萬俟望一頭微卷長發披着,發尾滴下水珠,耳畔綠珠卻暗沉無光,整個人像是從江河裡爬上來的靜魅鬼怪,俊美卻帶着瘆人寒意。
北朔分裂,時局動蕩,多數漠朔舊貴随萬俟枭叛亂,戰火四起。
崔家乃是世家大族,崔嶽更是三朝元老,漢臣之首,此時萬萬動不得。
即使萬俟望知道,孟長盈渡江南去一事,其中定有崔家的手筆。
世事當真變幻莫測。
當年國史大案爆發,先帝亦知曉孟震禍不至此,但為了平息漠朔九部的怒火,仍舊拿了這位德高望重、居功至偉的漢家老臣開刀。
而如今局勢卻輕巧逆轉,崔嶽和孟長盈所做的事動搖國本,形同謀逆。
他這個皇帝明知崔嶽有罪,卻隻能輕輕放下。
當真是好計謀,好本事。
報仇雪恨、打壓舊貴、分裂大朔、全身而退……一箭數雕,甚至她帶走崔紹,或許也是故意為之?
故意要給她父親出這口陳年的惡氣,彼時孟震有多冤屈,此時他就有多憋悶。
把他和萬俟枭耍得團團轉,想必她和她的漢人表哥,心裡不知道有多爽快吧。
他腦海裡又回想起在雲城時,孟長盈曾說過,兩年時間,若他還勝不過萬俟枭,便隻能等死。
此話當時不解其意,還以為是孟長盈故作玄虛。
如今回首再看,方知她深謀遠慮、算無遺策。
說是兩年,便是兩年,不多不少。
她那樣毫無遮掩,直言不諱,或許是真的從未把他放在眼裡,也不覺得他有本事破了她的智謀。
想着想着,萬俟望麻木冰冷的心又多了些複雜沉痛滋味。
所以早在多年以前,在孟長盈牽起他的手,為他擦去面上朱砂紅紋以前,她就算好了他們的前路。
淮江永訣,天各一方。
這是她為他們選定的結局。
可萬俟望不認。
他不信。
他不信這是他們的結局。
總有一天,他會讓孟長盈回來。
到那時,不會有再有孟太後,隻有孟皇後。
她不是他的軟肋,她是他的皇後。
生同衾,死同穴的皇後。
……
渡江那日,風大雨急。
孟長盈本就在路上得了風寒,平日裡哪次生病不是精細照料着,可這回病根兒還沒斷又風餐露宿地趕路,身子早撐不住了。
那日過了江,和褚巍剛一碰面,就不省人事了。
她高燒一連病了大半個月,流水似的湯藥送進中軍大營。
月台短短幾日人已瘦了一圈,孟長盈就是夜裡哼一聲,她都要爬起來把人裡裡外外看顧一遍,照顧得無不妥帖才睡得下。
孟長盈昏昏沉沉好些天,一睜開眼睛,面前竟是個陌生姑娘驚喜的面容。
“你醒了!”
孟長盈眼睛緩慢地眨了眨,眼珠滞澀轉動一圈。
這是處寬敞但極樸素的帳篷,床邊燃着一盆炭火。
沒看到月台星展的身影,孟長盈張嘴想要說話,又忽地咳嗽不止。
嗓子已然啞得不像樣了,喉嚨幹澀疼痛,劇烈咳嗽時竟漫出些血腥氣。
那姑娘“呀”了一聲,皺着細細的眉,小心将孟長盈半抱起來,在她後背上順氣。
待孟長盈好容易止住咳嗽,她端起茶碗,溫熱的水汽撲上孟長盈的唇,還未入口就帶來滋潤之感。
“小心些,慢慢喝。”
這姑娘身闆看着瘦,卻能穩穩抱着孟長盈,端着水碗的手絲毫不抖,手掌上還有層厚繭。
她懷裡很溫暖,有種蓬松幹燥稻草和某種甜絲絲的糖果子混在一起的味道,樸素又令人心安。
孟長盈喝了好幾口,才擡目看向她那張秀氣的臉。
“你是?”
“我是趙副将軍部下的主簿,名叫田娘。大将軍怕月台姑娘一個人忙不過來,讓我過來幫着照顧娘子。”
田娘……孟長盈想起來,星展去年提起過她,是送信時碰上的。
看來她口中的趙副将軍,便是那位執掌娘子營的趙秀貞了。
見孟長盈垂目不語,田娘想了想,又開口道:“月台姑娘方才去端藥了,很快就來。星展姑娘這會應該在營裡轉悠,我去喚她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