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擁着手爐,隻覺一股暖流漸漸流遍四肢百骸,十分舒服。
黛玉暖了一陣,輕輕籲了一口氣,将背倚在床架上,道:“今日又見了香菱,我便想起前世裡教她學詩的時候。本來那時寶姐姐隻說不拘怎樣,教她懂得些詩上的功架、規矩也就罷了,誰也不曾想到她竟那樣好學,手不釋卷,學得幾乎瘋魔了。我還記得,那一陣子薛大哥哥不在家,香菱便同我們到園子裡來住,她日夜隻念着作詩這一件事,日也讀、夜也讀,後來果然精誠所至,終于叫她得了一首好的。嗯,我記得開頭那句是‘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最後又有‘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當真是好句。”
秦雪本來已有六七分睡意,此時擁着被子,仰面躺着,聽着黛玉娓娓道來。
她回憶着同樣是《紅樓夢》經典選段的“香菱學詩”的内容,又聯想到香菱最後的結局,心内也不禁十分感慨。
秦雪不由地歎道:“她本來也是好人家的女兒。那甄家雖然比不得賈家勢大,也算得是一方小富即安的殷實人家。她本來也可做個嬌養無憂的小家碧玉,卻偏偏在元宵節上看燈時被拐子拐了去,颠沛流離、吃盡了苦頭,又落得做丫頭,這也罷了,可她那樣一個好人,卻又要給薛大傻子做妾,将來還要給大傻子的正妻折磨,唉……”
黛玉前世裡也聽人說起過桂花夏家的事情,之前又有秦雪為其補足了香菱曾為甄英蓮的一幹因果,以及夏金桂折磨香菱的一應故事,便也歎息道:“兜兜轉轉又是一世,今日見她,還是一派天真懵懂的樣子,一想到以後……隻讓我感歎紅顔薄命,衆生皆苦。”
秦雪眼前浮現出白日裡見到的香菱溫順的眉眼,她溫柔的笑容,還有眉心的那一點小紅痣,又暗暗歎了口氣。
香菱給了薛蟠,雖然現在還跟在薛姨媽身邊,可将來要給薛蟠作妾這件事卻是萬難阻止的了。
本來自己兩人抱着“萬一呢”的僥幸心理,讓黛玉同薛姨媽撒了幾回嬌,說什麼也要讨了香菱來。
寶钗說的沒錯,以薛姨媽的性子以及她心疼黛玉的程度,黛玉這攻勢換了其他任何的人或物,薛姨媽都是一萬個同意。
但是香菱不行。
姨媽便是再心疼親戚家的女兒,也還是得先照顧好自己寶貝好大兒的情緒。
如今隻好想想将來要怎麼阻止薛蟠迎娶夏金桂才好。
秦雪翻了個身,又歎了口氣。
想歸想,可是現在連拯救秦可卿都是鞭長莫及,更遑論幹涉人家薛家的嫁娶了。
以前看小說時,别人穿越都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背詩詞、搞發明創造,輕輕松松就能掌控全場。
怎麼輪到自己的時候就這麼窩囊呢……
這時秦雪想起一事,兩手突然一拍,笑道:“我是覺得有哪裡不太對,隻是一直想不起來,原來是這裡——馮淵!他本來應該做了薛家的冤死鬼的,但是你聽她們這一程子說的,都隻是說‘起争執’‘打人’,可一句也沒提‘打死了人’,似乎馮淵這一次沒有死,那是不是說,後面的事情也可能會有變化,而且——是好的變化?”
黛玉想了想,道:“果然是,前一世一直聽說是薛大哥哥為了香菱打死了一個人的,可這一世隻聽人說是同人起了争執,還鬧到見了官去,并未說傷了誰的性命。看來……果然有些轉機。”
兩人都為這一點飄渺的改變而增添了一些信心。
半晌,黛玉忽然道:“阿雪,我覺得我已經找到真正想做的事了。”
聽了這話,秦雪睡意全消,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跑來黛玉床邊坐着,驚訝道:“是什麼?”
黛玉道:“回首上一世,我教香菱學詩,看她沉浸經典、終得佳句,我隻覺比我自己得了好句還歡喜一般。那種歡喜似猶在目,如此難忘。這一世,我不僅要教香菱學詩,若有機會,我更要教她讀書,不,不止香菱……”
黛玉坐直身體道:“是所有的女孩子們。隻要她們想學,我就教。”
從這個時代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的鐵模具裡灌澆出來的貴族小姐,竟然産生了如此超前的願望。
因為震驚,秦雪一時竟然忘了說話。
怔了片刻,秦雪才道:“你可想好了?”
黛玉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冽:“我已想好了。前世我隻囿于己身哀樂,從不曾擡眼看看周遭。或者……我也看過,但隻入眼,而未入心。這一世我冷眼看着,這家裡伺候人的那些女孩兒們,容貌、品格、性情等皆并不一定輸于我們,隻因她們沒有出生在富貴之家,便隻能以侍候他人維生。我們賞雪作詩、圍爐聯句,自以為極盡風雅之事,她們卻要天不亮就起來掃雪、洗濯,照應因我們的突發奇想而産生的許多麻煩。更别提一到了年齡,她們不是被哪個爺們收了作妾室,便是被胡亂指配一個小厮,生下的孩兒繼續為奴為仆。一輩子如此拘束,連終身大事也不能自已,寶玉還要奇怪她們嫁人後便無端端從無價的寶珠變成了死白的魚眼睛,統統變得可憎可惡起來。依我看,竟是一點也不奇怪。可歎我糊塗,沒能早些省得。”
秦雪聽了,激動地拉着黛玉的手道:“不晚不晚,你真的……我真的……你知道你這番話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嗎。”
秦雪真的沒法言說自己此刻的心情。
作為此間唯一一個穿越者,在這個封建背景的書中世界孤獨地生活了幾年,對秦雪來說,最孤獨的不是孤身一人這個事實,而是思想上絕對的孤立與隔膜。
她常常跟黛玉聊起現代的種種。
一半是為了滿足黛玉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一半卻也是為了自己常念、常新,别斷了與現代世界的記憶聯系。
秦雪從來沒有天真地想過要以一己之力與這個世界對抗。
特别是在這幾年裡反複确認了自己除了一個現代的腦子之外什麼也沒帶過來的事實後,她一度為自己的狀态感到好笑。
作為一個穿書人,她居然沒有任何特異功能。
沒有外挂系統、随身空間,甚至連背誦詩詞來驚豔衆人這種穿越者的“傳統藝能”在這裡也毫無用武之地——這些貴族小姐們任意挑一個出來都是過目成誦、出口成章,她們所知所會的詩詞且不提了,連無數的骈文歌賦也是信口拈來,其中絕大多數秦雪連聽都沒有聽過。
以至于秦雪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假中國人以及真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