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儒平日裡看這個孫子十分可氣,隻覺他不肯行正路、做正事,心裡烏七八糟的念頭太多,不是一個讀書人的樣子,恨不得時時都要教訓他。
有時氣到頭上,代儒也咬着牙說過“不死何為!”的話來。
可等到賈瑞真一病不起了,代儒卻再也想不起他的那些讨厭了。
每晚閉上眼時,代儒總能想起賈瑞小時候的樣子。
這個孩子那麼小就沒了爹娘,小小一個人兒孝服未除就跪在自己跟前,用細嫩的聲音怯生生地喚着祖父。
一轉眼小小孩兒就長了這麼大,這些年裡與自己相依為命,難道他竟一點好處都沒有麼?
唉!自己若想教他學好,如何不能好好的說,何苦待他那樣苛責!
這時便有人同他說,大爺這個病久治不好,恐怕不見得是病,說不定便是撞了邪。
代儒乃是捧聖賢書不語怪力亂神的端方儒士,若是平常聽見這樣的胡言亂語,定然将那人亂棒打了出去。
此時他卻顧不得那許多,忙叫下人去雇車馬,自己親自将京裡大小寺廟觀宇都去拜了一回,把一個原本隻跪“天地君親師”的老先生,逼得竟也四處拜起神佛了。
可即便是這樣,賈瑞的病眼見着還是一日重似一日。
卻說這日外頭來了一個遊方道士,他跛着一隻腳,嘴裡念念有詞,号稱能治天下奇症。
下人在門口聽見,趕忙回報代儒。
代儒已連神佛都拜了,更遑論一個自稱能醫奇症的道士,忙命将人好生請進來。
道士大咧咧地走了進來,代儒上前一拱手,剛要述說賈瑞的病情,卻見道士胡亂擺了擺手,也不用人帶路,徑直往賈瑞房中走去。
此時賈瑞在床上已是魂不守舍、氣若遊絲了,道士也不号脈,隻遠遠将賈瑞面上看了一看,便從随身的破褡裢裡掏出一面小鏡子,手裡掐了幾個印訣,念禱一番,翻轉着鏡子告訴給代儒道:“喏,你看清楚些,這一面為‘正’,這一面為‘背’,病人隻可照它的背面,如此照足三日,保管你便好了。”
道人說罷,更不耽擱,轉頭便走。
代儒見他說得輕易,忙追上前去,一把拉住他道:“仙長、仙長,盼請留步!便隻是照那鏡子?不必做些咒法、吃些丹藥?”
跛足道人笑道:“要那些花架子有甚用處?他這是心病,原需心藥來醫!”
道人正欲走時,卻見此時天氣雖然寒冷,這老祖父因心急孫子病情,竟是急出一頭細汗來。
道人看他體型清癯,頭發花白,如此六神無主,也是可憐可歎,便住了腳,稽首道:“老先生,我隻有這句話囑咐你——這三日間你定要時時看顧病人,不得稍有懈怠。”
代儒還了一禮道:“仙長放心,老朽一定好生看顧。”
跛足道人難得肅整地道:“老先生誤會了,我叫你看顧,并非指照料他食水、寒暖,要緊處乃是那面鏡子——務必時時注意,叫他隻能照那寶鏡背面,萬萬不能照了正面去,性命攸關,切記,切記!”
代儒見他說得鄭重,明白一定内有玄機,當下牢牢記下,又道:“仙長這便随我用些茶飯去,這幾日便在舍下歇憩可好?”
跛足道人連連擺手道:“不了、不了,我自有事要去辦。已在你處白耽了大半日,還待留我怎的?你且忙去,三日後我自當來取回寶物,隻要依我的話去治他,保管你好了。”
道人說罷就倏忽飄然而去了。
那代儒見道人來無影去無蹤,心中最後的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了,他知道這回定是遇到了真正的世外高人,孫兒的病多半有指望,不禁心下一安,撚着須子點頭微笑。
他不過放松一瞬,忽又想起道長臨走前的叮咛,忙喚了小厮一起回到廂房。
衆人往床上看時,卻見賈瑞很聽道士的話,正自舉着鏡子照呢。
他也不知是照見了什麼,将滿頭鬓發盡皆汗濕了,眉眼歪斜,兩顴紅熱,口角流涎,衣領敞開,身上的被子也已盡數踢了,兀自還在發出“嘿嘿嘿”的奇怪笑聲以及粗重的喘息。
代儒見他如此形狀,心下起疑,忙近前去察看。
他俯身也往那鏡中看時,卻隻見朦胧一片霧氣,也看不出什麼所以然。
代儒疑心是因為自己老眼昏花的緣故,忙招手又叫小厮們上來看,也都說看不到什麼。
代儒皺着眉,又使勁掰過賈瑞的手來,凝一凝神,對着光眯眼看那鏡子上的銘文。
一看之下,他不禁大驚——
這可不是道長千萬囑咐不可照的正面嗎!
代儒慌地忙不疊要将鏡子抽出。
可賈瑞雖然久病虛弱,握着鏡子的手指卻攥得死緊,無論代儒如何拍、打、摳、拽,都是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