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沒拿出來,倒把代儒老人家累得不輕。
代儒又去看賈瑞時,隻見那一雙眼睛半睜半閉、時而翻白,竟不知是睡還是醒。
一時他出氣多而進氣少,眼見着十分危險,房中幾人慌了手腳、面面相觑,代儒一發狠,當機立斷,便叫小厮:“取井水來潑!”
小厮答應了一聲,又猶豫道:“大爺還病着,哪禁得起冷水呢。”
代儒啐了一口道:“你不看看眼下是什麼光景,還顧得了那許多!”
小厮被他一罵,立馬飛跑着提了水來,還未待潑去,那賈瑞卻已悠然醒轉過來。
不知道他夢見了什麼,隻見他一臉餍足,臉上猶自潮熱,似乎回味無窮的樣子。
他轉眼看到床前圍着這些人,一個一個都定定地注視着自己,倒不禁一怔,下意識脫口喚道:“祖父!”
代儒看他醒來,雖是心裡一松,口裡卻仍是罵道:“孽障!”說着便劈手奪過鏡子來,交給身旁小厮,又吩咐“取繩索來!”,跟着便指揮小厮們仔細用帕子墊着賈瑞的雙手雙腳,再用繩子牢牢綁縛了。
那賈瑞久病在床,又剛自溫柔幻境勞累一番、剛剛回神,正處于賢者模式,周身真個便如軟泥一般,哪裡還有半點抵抗之力,兩下裡便被紮手紮腳地捆好了仍放在床上,小厮們又将被子替他原樣蓋好了。
代儒叫平日近身伺候自己的兩個最忠心的書童明德和至善來,給他倆指明了鏡子的正反,叫他倆輪番舉着那鏡子的背面直怼在賈瑞眼前,吩咐一刻不許離了大爺。
代儒吩咐他們,讓大爺的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解決,要緊就是看那鏡子,誰要是讓他走脫了,即刻打死。
賈瑞被綁着仰躺在枕上,掙紮不得,剛剛身下因夢中歡愉流出的溫熱已漸漸冰冷,如今隻覺濕黏,令他十分不适。
他感受着渾身的不适,身子不停扭動着,心下逐漸煩躁起來。
可那鏡子就在眼前三寸處擎着,竟是恨不得怼到自己臉上來才好,煩得賈瑞從心底直逼上一股火來。
賈瑞剛想喝罵小厮,叫他們把狗爪子拿遠一點,側目卻對上祖父嚴厲的目光。
從小到大祖父就像自己身前的一座高山,積威極深。賈瑞趕緊閉嘴躺好,眼睛不自覺望到鏡子裡,便看到一個慘白的骷髅立在裡頭,兩隻空洞的眼窩子直勾勾地對着自己,不覺失聲怪叫,跟着就緊閉雙眼不敢再看。
持鏡的是書童明德,被賈瑞突然的怪叫吓了一跳,反手便将鏡子拿到自己眼前一照,見仍是霧氣蒙蒙的一片,什麼也沒有,更是摸不着頭腦。
明德不知賈瑞叫些什麼,想起代儒的吩咐,忙又認明正反,将鏡子背面又舉到賈瑞眼前。
賈瑞哪裡肯再看,把頭在枕上死命仰着,嘴裡連聲喊道:“駭死人了,駭死人了!拿開,快拿開!”
代儒道:“堵上他的嘴!”
至善便用棉布帕子滿滿塞了賈瑞一嘴,讓他再叫不出聲,卻仍是緊緊閉着雙眼。
代儒歎道:“孽障!孽障!你也多少要知道些兒好歹,這是在醫你的病!你再不睜開眼來,我便叫人硬撐開了,你也是遭罪!”
賈瑞着實害怕見那骷髅,卻又深知祖父脾氣方正,言出必踐,隻得慢慢将眼睛張開一條縫兒。
那骷髅果然還在鏡中,直愣愣的、冷森森的,隻看得賈瑞起了一陣寒顫,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在靈台,隻覺得透骨的清寒,神智倒清明多了。
代儒瞧他不再叫喊掙紮,略松了一口氣,吩咐書童:“隻要他醒着,就這麼給他照着。”又叮囑:“不許松綁!”
此後幾日,除吃喝拉撒睡外,賈瑞便一直被明德和至善兩個小厮迫着看那鏡子。
初時總覺毛骨悚然,每一瞥間都驚得一身冷汗,後來可能是“脫敏”了,賈瑞倒也漸漸慣了。
到得第三日上,賈瑞已是熟視無睹,不論那骷髅如何逼近凝視,他都是十分平靜。
既然不能動、不能逃,除了看鏡子外終日無事可做,賈瑞那裝滿淫思邪念的腦子也終于開始進行一些正常的思考了。
這鏡中的骷髅甚是駭人,而那一面的鳳姐兒卻又那般美麗銷魂。
這兩個鏡中影偏偏互為正反,誰也離不開誰,這豈不是說——
美人與枯骨根本同體同物?
這本來是極簡單的道理,畢竟世人終有一死,到時不論皮囊美醜,終究都是一具枯骨,又有什麼分别?
到底是賈瑞之流耽于欲念,不願醒悟罷了。
賈瑞若有所思地想着,那些邪火狎思也在不知不覺間消滅無蹤,身體也竟似有些氣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