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從來都很明顯，但為了不傷黛玉顔面，賈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等做長輩的自然不肯明說，寶钗、寶玉還有迎春姐妹等也都裝作看不出來。

黛玉看着這些溫柔的長輩和姐姐妹妹，不禁溫暖一笑。

秦雪在黛玉身後微微皺眉。

鳳姐此時提起這個話來，倒也沒有什麼惡意。

她潑辣爽快，素日裡拿人拿己打趣慣了的，幾乎是無差别攻擊，不過是圖老太太、太太們一樂，誰也不會當真。

可林妹妹被調侃，秦雪真是見不得一點。

這個時代雖然幾乎人人愛看戲，但戲子并非前呼後擁的“明星”，相反卻從來低賤，向來給歸在“下九流”裡，就算不負天資苦功，僥幸熬出頭、成了角兒，也難做得自己的主，其中大多人淪為了富貴人家豢養的玩物，即便是從此不再唱了，與良家子仍然是泾渭分明，正經人誰也不願同她們拉扯。

所以拿黛玉同戲子作比，實在是不大合宜。

秦雪暗自磨了一會兒牙，卻又想着，鳳姐一貫是如此，沒人會同她計較，倒是這個接話兒的人不好做。

黛玉心裡想的也是這個，她略一側頭，正看到湘雲這個一根筋的傻丫頭的眼珠子骨碌碌轉着，看一眼齡官，又看一眼自己，臉上綻開一個笑容，表情生動不已，看情形便是想要搶着說答案。

黛玉心内一歎。

旁人都懂得相機而動，不當這隻出頭鳥，偏這個憨丫頭真正是半點心機芥蒂也無。

黛玉心内想定，忙搶先一步笑道：“嗳，剛才聽戲的時候，我便好生疑惑，仿佛瞧着台上的那個竟是我。我隻疑心是方才吃多了幾杯，竟是有些發昏了，隔得遠了又瞧得不真切。可這會子她來了跟前兒，我再瞧時，果然竟是我呢，難不成是誰費事将大立鏡子搬到這兒來了？可細想來，這也罷了，天下模樣兒相似的人何其之多，也沒有什麼可驚怪的，哪裡又是我了？我可吃不了她們經過的苦，更沒有這般好嗓子、好功架。”

衆人聽得她灑脫數語，都放松下來，笑道：“我們倒沒覺得像，得她這般一提起來，再仔細對比瞧着，果然極似呢。”

有了黛玉這一層緣故，賈母慈愛地将齡官又上下打量一回，滿意地點點頭，跟着又問了扮小醜的孩子幾句話，那孩子也一一地答了，賈母輕輕一擡手，鴛鴦便指揮小丫頭将早備下的賞錢和果子給教習并兩個孩子。

教習喜笑顔開，忙帶着兩個小徒弟磕頭謝賞。

鳳姐看着時辰差不多了，便拍手笑道：“這一程子也歇得夠了，再歇下去——嗓子也歇啞了，關節也歇麻了，到時候唱不得戲，舞不動槍，叫我們還看什麼呢！唔，還有最後幾折子了，快一氣兒演了去罷。”

教習忙笑着答應一聲，又磕了兩個頭，忙帶着兩個孩子快步下去了。

因衆人都愛瞧齡官的戲，便也不講究什麼壓軸不壓軸的話了，将她的戲俱給排在前頭。

所以在最後的幾折裡已沒有她的戲份，她便坐在後台，邊卸妝、邊等其他人一起散戲。

齡官除去頭上耳上的钗钏铛環，一一點數好收在盒裡，又用一張細布巾蘸着篩過的油在臉上細細擦抹了一遍，将鮮明的油彩揩去。

她最不喜歡的就是這一步，整張臉弄得粘膩膩的，雖然教習們在油裡調了些香料，也掩不住那股子膩味。

齡官暗暗屏着氣，迅速揩抹一遍，又向黃銅水盆裡洗了兩回，終于露出本來的一張清爽面容。

她對着鏡子左右轉了轉臉，最後定定地瞧着鏡中的自己，手裡一下一下梳着頭發。

剛才引着齡官等去賈母跟前領賞的教習将唱最後一折戲的小戲子們送上台，瞧着沒甚差錯兒了，便也折回後台來。

因剛才在賈母處很得了幾分體面，又接了賞錢并果子、酒等，她此時看齡官也多帶了幾分喜氣，笑道：“嗳，你倒有體面，上回連娘娘也專點你獻藝。如此，再好生學上幾年，将來若是不在這府裡了，便是出去讨生活，還怕沒人捧你麼，到時咱們都得恭恭敬敬地叫您一聲‘齡老闆’，還得您多提攜呐！”

聽到她這些奉承的話，齡官連眉梢也不肯動一下，仍舊不錯眼地看着鏡中的自己，并無意理她一理。

教習上旁邊将其他人随手搭着的衣裳一件一件在手上理好，自顧自地又道：“你們這些小女孩子，也真是有福氣，一樣的是吃這碗飯，能在這樣的人家，就比外頭的強。風吹不着、雨淋不着，喏，還有這家裡替你們制這樣頂漂亮的行頭，想我們以前呐……”

教習又念起了她們年輕學戲的坎坷故事，齡官仍舊愛答不理的。

教習卻不大知趣，唠叨了一陣，見齡官隻顧着瞧鏡子，便也湊過去鏡前，望着鏡中齡官俏生生的影兒，笑道：“啧，單論你這模樣兒，生得也真是巧。那位‘琏二奶奶’雖是拿咱們取笑兒，但我剛剛也大着膽子偷眼瞧了瞧，你與席上那位天仙似的小姐果然生得有六七分像，可見是個有福氣的。”

聽見這話，齡官卻并無一絲喜氣，“啪”地一聲，将梳子拍在桌上，冷哼一聲，道：“師傅可再瞧得真些才好。我有了戲裡的裝扮，才得人家幾分意思，如此卸了妝去，像這樣‘清湯挂面’一般，可還似麼？呵，不止是像了人家的小姐，我在戲裡還扮過貴妃、飾過公主，珠光寶氣、前呼後擁、風光無兩，可一旦下了戲，還不是如此這般，連頭上戴的幾樣東西都有人查着數目收回去呢，我自己有什麼？不過隻有一個光身子罷了，這時才是我自己了、誰也不像。師傅愛說這是‘福氣’，哼，戲上的東西，可當得真麼？如此可見，便有那‘福氣’，也是假的！”

齡官自顧自地說完，倏地便從鏡子前站起來，看也不看一眼那教習，自去屏風後面換衣裳。

留下教習冷在當場。

學戲的人本來最重師徒傳承，技藝還是其次，卻将長幼規矩看得極重。父母生身、師傅傳藝，皆是大恩。